“建…国………建国”她喊出声,刚出口就被灌进嘴里的雨水呛得剧烈咳嗽,再喊时,声音碎在风里,细得像根断了的线,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苏军扑过去抱住她的后背,只觉得他娘的身子抖得像风中的枯叶,眼泪混着雨水往他脖子里淌,冰凉刺骨。
他听见周围的叹息声像泡了水的棉絮,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张婶拉着他的手,指腹糙得像磨过的砂纸,哽咽着说:“军军,咱回屋,让你娘哭会儿……”
张婶天天过来,挎着的篮子里总装着热乎的玉米饼,坐在炕边劝:“秀莲,你得挺住,军军还小呢。”
秀莲不说话,只是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白天哭,夜里也哭,枕巾湿了一块又一块。
眼睛一天天肿得像桃儿,后来连泪都流不出多少了,只剩眼眶红得吓人,像是被水泡透的红布。
村里的赤脚医生来了,翻了翻她的眼皮,又号了脉,最后摇着头叹气:“哭伤了眼窝子,视神经熬坏了,难好。”
他留下两包草药,临走时拍了拍苏军的头,那眼神沉得像压着块石头,苏军看不懂,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像被啥东西塞住了嗓子眼。
那之后,秀莲就像丢了魂。她不哭不闹,整天坐在炕沿上,望着窗外发呆………
起初是纳鞋底时扎了手,血珠滴在布面上,她盯着看半天,才“哎…哟…”一声;
后来苏军递水碗,她的手在半空晃了晃,接不住,碗摔在地上碎了,她才喃喃:“眼前咋蒙了层纱……”
苏军看着娘坐在窗边,手指在窗台上摸索,像是想抓住啥,又啥都抓不住。
他知道,家里的顶梁柱塌了,天,也跟着塌了。
院外的老槐树还在,可再也没人扛着锄头从树下走进来,喊一声“秀莲,我回来了”;
灶膛里的火还能烧,可再也没人在旁边添柴,笑着说“给娃炖肉粥”。
连续的大雨终于停了,太阳出来了,金晃晃的光洒在地上,可照在身上,再也没有从前的暖。
苏军蹲在门槛上,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被日头拉得老长,突然想起爹说过,影子是小跟班,能护着人。
可那天的雨太大了,连爹那么壮的影子,都被冲得没影了。
雨停后的第三天,村长把村里的老少爷们召集到晒谷场的老槐树下。
树桩上还留着苏建国以前帮大伙钉的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晒谷场”三个字,如今被雨水泡得发胀。
村长蹲在石碾上,吧…嗒…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
“建国的事,大伙都知道了。”他声音沉得像灌了铅,“秀莲眼睛坏了,军军还小,这日子不能就这么垮了。”
李伯蹲在旁边,吧嗒着嘴说:“建国活着时,谁家收成他没帮过?而且每次在山里打个野猪啊!什么的!也都分给我们。
前年我家老婆子病了,他一个人背着往镇上跑了三趟。这忙,咱必须帮。”
“就是!”旁边的年轻后生王强接话,“村长,地里的活儿交给我们,秀莲嫂子和军军不用愁。”
村长磕了磕烟锅,站起身:“军军到了上学的年纪,这书必须读。
学费我去市里找文教办申请,不够的部分,我来补。”
他扫了眼众人,“年轻力壮的,明天起帮秀莲家把地里的玉米种上,该施肥施肥,该除草除草………
女人们轮流去家里搭把手,洗衣做饭,照看秀莲。”
张婶在人群后抹了把泪:“我每天去给她们娘俩烧炕,军军的衣裳我来缝补。”
“我家有新磨的玉米面,先给秀莲家送两袋。”
“我去山里采点菌子,换点钱给军军买本子。”
……………
七嘴八舌的应和声在晒谷场响起,像雨后田埂上冒出的新芽,带着股韧劲。
苏军躲在祠堂的柱子后,听见村长说“书必须读”,攥着衣角的手紧了紧。
他想起爹以前总说:“军军要读书,识了字,就知道山外面有啥了。”
那天下午,王强带着几个后生扛着锄头去了地里,铁犁插进湿软的泥土,翻出带着潮气的黑土;
张婶挎着篮子来家里,给秀莲梳了头,又把苏军的脏衣裳收拢到一起:
“军军,明儿婶给你做个新书包,蓝布的,绣只小老虎。”
秀莲坐在炕沿上,听着院里的动静,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炕席,眼泪又下来了,却不是先前的绝望,带着点暖:“让大伙费心了……”
“说啥呢?”张婶拧了把湿毛巾递过去,“建国在时帮咱多少?这都是应该的。”
苏军站在门口,看着田埂上那些叔伯们弯腰种地的身影,看着张婶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他眼睛湿润了………
他突然觉得,这塌了的天,好像被众人用手撑起来了一块。
没过多久,村长真的把入学通知书送到了家里………
苏军摸着那张泛黄的纸,上面的字他还认不全,却知道那是爹盼了许久的东西。
他把通知书塞进秀莲手里,娘的指尖划过纸面,颤巍巍地笑了:“好,好……我儿能读书了。”
开学那天,村口的叔叔王强用自行车驮着他去镇上………
路过田埂时,苏军看见自家地里的玉米苗已经冒出绿芽,被风吹得轻轻晃,像无数只小手在打招呼。
远处,张婶正帮秀莲晾晒被褥,两个身影在阳光下挨得很近。
而苏军自从上学后,也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尽量避免给村里的叔叔跟婶婶们添麻烦。
所以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摸黑往灶膛添柴………
柴火受潮,冒出的烟呛得人直咳嗽,他得凑到灶门前,用嘴吹,才能让火苗窜起来。
煮粥时得用筷子搅了又搅,怕糊锅底;蒸窝头时要凑近了看,看面皮是不是发了黄。
把妈妈扶到桌边时,她总会伸手摸他的脸,指尖抖得厉害:“军军又瘦了?娘这眼瞎了,连你长多高都瞅不见………”
苏军别过脸,用袖子蹭了蹭眼角:“没瘦,娘,我壮着呢!”
心里却像被针扎,密密麻麻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