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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林子的雾是青灰色的,像被人拧干的湿棉絮,缠在脚踝上沉甸甸的。手电筒的光束戳进去,只照得见半空中翻滚的尘埃,和偶尔飘过的焦黑布片——那是疗养院白大褂的碎片,被火燎出的破洞边缘卷着,像只失去翅膀的蝴蝶。

林默的登山靴踩在落叶堆里,发出“噗嗤”的闷响。他弯腰捡起块东西,借着光一看,是枚烧变形的铜纽扣,上面还粘着几根灰黑色的线:“是护士服的。”纽扣背面的刻痕被火熔得模糊,勉强能认出个“护”字,“当年的护士,怕是没跑出来。”

碎花裙女人的白花瓣撒得更勤了,每走三步就往左右各抛一片。花瓣落在雾里,先是泛起淡淡的绿光,碰到那些漂浮的布片时,突然“腾”地燃起小簇火苗,把布片烧得蜷成一团,留下股焦糊的杏仁味。“这是福尔马林的味,”她捂着鼻子后退半步,“疗养院的消毒水,混着皮肉烧焦的味,三十年了还散不去。”

李醒的银发根根倒竖,像根根绷紧的钢丝。他手里的铜铃虽没响,铃身却烫得惊人,凑近了能看见表面浮着层细密的汗珠,像被人攥在掌心捂过。“它们在害怕,”他突然停在一棵歪脖子梧桐前,树干上有个焦黑的手印,五指张开,指节处的树皮都被抠烂了,“这是临死前抓的,力道大得把指甲都嵌进木头里了。”

大哥的触须在雾里探来探去,忽然猛地往斜前方一甩。触须收回时,卷着半张烧糊的病历单,纸页边缘还在微微发颤,像刚从火里抢出来的。“7号床,”大哥的触须轻轻展开纸页,上面的字迹被烟熏得发黑,“诊断:妄想症。症状:总说看见穿黑袍的人在锅炉房灌汽油。”

“果然是人为的!”林默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股狠劲,“这陈医生,是怕7号把他的事说出去!”他用手电筒照着病历单的落款日期,“失火前三天写的,刚好够他准备一场‘意外’。”

哭声就在这时变了调。之前是细弱的抽噎,像隔着层棉花,此刻突然清晰起来,就在左前方的雾里,还夹杂着金属摩擦的“咯吱”声——不是铁链拖在地上的响,是轮椅的滚轮碾过碎石子,每转一圈,就发出声生锈的呻吟。

我们屏住呼吸,朝着声音来源摸过去。雾越来越浓,浓得能拧出黑水,手电筒的光撞上雾墙,折回来映出我们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像要钻进地里。

“床板烫……”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雾里叹息,气若游丝,“小护士,给我换张凉席……去年的芦苇编的,软和……”

轮椅的声音停了。我们绕过一棵被烧得只剩半截的桦树,终于看见声音的主人——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浑身裹着焦黑的绷带,绷带从头顶缠到脚踝,只在眼睛的位置留着两个黑洞,黑洞里没有眼球,只有两团跳动的幽火。他的轮椅也是黑的,金属扶手被烧得变了形,上面还挂着个输液瓶,瓶身裂了道缝,里面的液体早就蒸发干了,只剩下些褐色的结晶,像干涸的血。

“7号。”李醒突然开口,铜铃在手里转了个圈,“你在等陈医生?”

轮椅上的“人”没动,绷带下的手指却慢慢抬起,指向我们身后。我们猛地回头,只见雾里站着个穿白大褂的身影,背对着我们,大褂的后心处有个焦黑的洞,能看见里面蠕动的黑影。他手里提着个铁皮桶,桶身晃悠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像是装满了液体。

“陈医生。”林默的声音像结了冰,“三十年了,还在给锅炉灌汽油?”

白大褂身影慢慢转过身。他的脸被烧得只剩半边,露出的牙床泛着青黑,没烧完的头发粘在头皮上,像一蓬干枯的野草。“他们都该烧,”他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滚出来,带着火星,“疯疯癫癫,说的话没人信,留着也是浪费粮食。”

“包括你自己吗?”大哥突然甩出触须,缠住他手里的铁皮桶。桶盖“哐当”掉在地上,里面滚出的不是汽油,是堆被烧得焦黑的骨头,每根骨头上都缠着段输液管,“你最后把自己也锁在了锅炉房,是想赎罪,还是怕被他们拽下去?”

陈医生的脸突然扭曲起来,没烧完的那只眼睛里冒出火光:“我是在救他们!火能净化一切!”他猛地扑向轮椅上的7号,双手像爪子一样抓向那两个黑洞,“你也该再烧一次!省得总说胡话!”

7号的轮椅突然自己往后退,绷带下的幽火剧烈跳动:“我看见了……黑袍人是你……灌汽油的是你……”

就在这时,疗养院的方向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重物塌了。紧接着,无数道黑影从雾里涌出来,有的穿着病号服,有的穿着护士服,都和7号一样,浑身裹着焦黑的绷带,手里拖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有断了腿的体温计,有烧变形的药盘,还有个护士手里攥着半截听诊器,金属头还在微微发烫。

“他们来了。”李醒握紧铜铃,银发在黑暗中亮得像月光,“被陈医生锁在火里的,不止7号。”

黑影们没攻击我们,只是围着陈医生,慢慢收紧圈子。陈医生的白大褂被黑影们扯住,一点点撕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伤口,每个伤口里都嵌着块烧焦的皮肉,像无数张嘴在尖叫。

“床板烫……”黑影们一起开口,声音汇成洪流,震得雾都在抖,“换凉席……”

陈医生的惨叫声被淹没在声浪里,身体在黑影的撕扯下慢慢融化,最后变成一滩黑泥,渗进落叶堆里,只留下那件白大褂,被风吹得贴在7号的轮椅上。

7号的绷带突然裂开道缝,从里面飘出个透明的老人影,头发花白,眼神温和,手里捏着片芦苇叶:“谢谢你们。”他对着我们鞠了一躬,又看了眼疗养院的方向,“当年的芦苇凉席,我一直没给他们编完……”

黑影们跟着老人影往疗养院走,步伐缓慢,却很坚定。他们的身影在雾里渐渐变淡,走到疗养院门口时,突然都停下脚步,回头朝我们挥了挥手——护士的听诊器闪了闪,病人的体温计亮了亮,像是在说再见。

天快亮时,我们才走出老林子。回头望时,疗养院的轮廓在晨光里渐渐清晰,焦黑的墙面上,不知何时爬满了绿色的藤蔓,藤蔓上开着细小的白花,像无数只眼睛在眨。

李醒的铜铃上,那道“7”字的刻痕突然渗出滴清水,落在地上,长出棵小小的芦苇。

“他在给他们编凉席了。”林默望着那棵芦苇,突然笑了,“用晨光编的,肯定比去年的软和。”

新楼的窗台上,张奶奶的萝卜干晒得金灿灿的。邻居家的小孩举着风车跑过,风车转得飞快,把老林子飘来的最后一缕雾,也卷成了透明的丝线。

我摸了摸兜里的硬糖,糖纸已经被体温焐得发软。大哥在糖罐里新撒了把桂花,甜香漫出来,混着远处早餐摊的油条味,真实得让人想落泪。

只是偶尔在起雾的清晨,擦三楼窗户时,玻璃上还会映出个穿白大褂的影子,背对着我,后心的焦洞越来越小,像在慢慢愈合。

新楼后的老林子总算安静了些,只是落霜的清晨,总能在梧桐树下捡到些焦黑的布片,像被风吹来的灰烬。张奶奶说那是“烧干净的念想”,扫进簸箕时总要念叨两句:“早该散了,人间的太阳多暖和。”

林默的工具箱里多了样东西——块从疗养院捡来的铁皮,边缘被他磨得光滑,背面刻着“7”字,正面用红漆画了片芦苇。他说要挂在新楼的门廊上,“替他们晒晒太阳”。

这天擦完六楼的窗户,我正往下走,撞见个穿灰布衫的老头在楼道里徘徊。他背着手,盯着墙上的“请勿吸烟”标语看了半天,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像有痰卡在嗓子里。

“大爷,找谁家?”我停下脚步。他猛地转头,眼睛浑浊得像蒙了层雾,嘴角挂着丝诡异的笑:“找……找能躺的地方。”

他的手背上布满针孔,青黑色的血管像蚯蚓似的盘着,指甲缝里还沾着点褐色的粉末——和疗养院7号轮椅扶手上的结晶一模一样。我心里咯噔一下,刚要问什么,他却转身往楼梯间走,灰布衫的后襟掀起,露出后腰上块烧焦的疤痕,形状像片蜷缩的芦苇叶。

“他刚才在闻你的工具箱。”林默不知何时站在二楼平台,手里攥着那块铁皮,铁皮上的红漆芦苇竟微微发颤,“闻起来像疗养院的消毒水。”

我们跟着老头下了楼,看着他径直走进小区对面的“安睡殡仪馆”。那殡仪馆是上个月新开的,门口摆着两排白菊,玻璃门上贴着张招工启事:“招夜间守灵人,管吃住,月薪三千。”

“不对劲。”李醒的铜铃突然轻响了一声,银发竖得笔直,“殡仪馆的香烛味里,混着福尔马林。”

碎花裙女人往殡仪馆门口撒了片白花瓣,花瓣落地的瞬间,竟冒出缕黑烟,在地上烧出个小小的“7”字。“是疗养院的东西跟着过来了。”她脸色发白,“那些没散干净的影子,被殡仪馆的阴气招来了。”

夜里三点,殡仪馆的灯还亮着。我们扒着围墙往里看,只见白天那个灰布衫老头正坐在灵堂的供桌旁,手里捧着个骨灰盒,盒面上的照片被磨得模糊,只能看出是个穿护士服的年轻姑娘。他用枯瘦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照片,嘴里反复念叨:“凉席编好了……你咋不躺……”

灵堂的角落里,堆着十几具盖着白布的担架,布单下隐约能看出人形,却比正常人体格小了一圈,像缩水的木偶。更诡异的是,每具担架旁都放着个小小的芦苇编凉席,席子上绣着歪歪扭扭的名字,其中一个,正是“7”。

“是他把疗养院的影子移到这儿了。”大哥的触须缠上围墙的铁栏杆,栏杆上立刻凝出层白霜,“用骨灰盒当容器,借殡仪馆的阴地藏着。”

突然,供桌后的门开了,走出个穿黑袍的人,身形和疗养院的陈医生有几分像。他手里提着个黑布袋,往老头面前一倒,滚出堆沾着血的针管,针尖闪着冷光。“新来的‘病人’该打针了。”黑袍人的声音像砂纸磨玻璃,“打完针,就乖乖躺进凉席里,别再闹着要晒太阳。”

老头突然激动起来,把骨灰盒往怀里一抱:“她怕疼!你们别碰她!”他转身就往灵堂外跑,黑袍人冷笑一声,抬手一挥,那些盖着白布的担架突然自己动了起来,布单下伸出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老头的脚踝。

“是疗养院的病人!”林默低喝一声,捡起块石头就往灵堂扔。石头砸在供桌上,香炉“哐当”落地,香灰里滚出个东西——是枚护士服纽扣,和我们在林子里捡到的一模一样,背面刻着个“护”字。

老头被担架拖得跪倒在地,怀里的骨灰盒摔在地上,盒盖崩开,里面没有骨灰,只有一捧干枯的芦苇,和几根烧焦的头发。“小护……”老头的哭声像被掐住的猫,“我没护住你……”

黑袍人一步步逼近,黑袍下摆扫过地面,露出双沾着黑泥的鞋,鞋底的纹路里嵌着焦黑的布片——是陈医生的鞋!“连骨灰都留不住,还敢护着她?”他猛地掀开黑袍,里面根本没人,只有团翻滚的黑影,黑影里伸出无数只手,抓向那捧芦苇。

“就是现在!”李醒摇响铜铃,银白的铃声像把利剑,劈开灵堂的阴气。林默甩出那块铁皮,铁皮上的红漆芦苇突然亮起红光,照得黑影连连后退。我冲过去抱起那捧芦苇,指尖刚碰到干枯的草叶,就听见阵细碎的啜泣,像个年轻姑娘在哭:“我怕火……好烫……”

碎花裙女人把白花瓣撒向那些担架,花瓣落在布单上,燃起绿色的火苗,布单下的影子发出凄厉的尖叫,渐渐化成青烟。黑袍人的黑影在红光和绿火的夹击下慢慢缩小,最后变成团黑灰,被风一吹,散在香灰里。

老头瘫坐在地上,颤抖着把芦苇捧回骨灰盒。灵堂外突然传来鸡叫声,天快亮了,第一缕阳光透过灵堂的窗户照进来,落在那些芦苇凉席上,席子上的名字渐渐变淡,最后化成了水汽。

“她走了。”老头望着阳光,突然笑了,眼角淌下浑浊的泪,“说谢谢你们,让她晒到太阳了。”

离开殡仪馆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灵堂的门敞开着,阳光里,有无数细小的光点在飞舞,像被风吹起的芦苇絮。林默把那块铁皮挂在了殡仪馆的门楣上,红漆芦苇在晨光里亮得像团火。

新楼的楼道里,张奶奶正扫着落叶,簸箕里的焦黑布片被阳光一照,竟化成了细小的金粉,飘向老林子的方向。“看,”她笑着往林子里指,“芦苇该发芽了。”

我摸了摸兜里的硬糖,糖纸不知何时被芦苇絮沾住了。远处的早餐摊飘来油条的香味,混着林默新刷的红漆味,真实得让人想深吸一口气。

只是偶尔路过殡仪馆,还能看见个穿灰布衫的老头坐在门口,手里编着芦苇席,编好一张就往灵堂里送,嘴里念叨着:“今天的席子软和,晒过太阳的……”

下一个影子会藏在哪里?或许在晾衣绳上飘动的白床单里,或许在傍晚收废品的铃铛声里,又或许,就藏在某个等待被阳光晒透的念想里。

但只要太阳照常升起,就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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