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色的水渍顺着幕布纹路往下淌，像极了凝固的血。旦角皮影的水袖被扯得笔直，整个身子以诡异的角度弯折着，嘴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那些变成我们模样的皮影观众，眼睛里的黑洞正慢慢扩大，边缘开始卷曲、焦黑，像是被无形的火灼烧。狗剩的皮影最先炸开，碎成无数细小的黑屑，随着风飘到我们脚边，带着股焦糊味。
“快跑！”老头拐杖顿地，竹篾牌坊突然“哗啦”一声塌了，露出后面黑漆漆的山道，“往山上去！那里的影子晒过月亮，不怕‘假’字！”
我拽着狗剩往山道跑，身后幕布“轰隆”一声塌下来，无数黑洞洞的眼睛从废墟里瞪着我们，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背后追。林默举着刀断后，刀刃劈砍时带起的风声里，混着皮影碎裂的脆响。
山道两旁的树影在月光下扭曲成爪，伸手就要抓挠过来。狗剩突然想起什么，扯下脖子上挂着的半块玉佩——那是出发前奶奶塞给他的，说是月光晒过三年的老玉。他把玉佩往树影上一按，树影“滋啦”一声缩回，留下焦黑的痕迹。
“用带光的东西！”他喊着把玉佩塞给我一块，“月亮能镇住它们！”
我攥紧玉佩往前冲，月光顺着玉佩边缘流淌下来，像给周身镀了层铠甲。那些追来的影子一碰到月光就往后缩，林默趁机挥刀劈开挡路的藤蔓，刀刃上的寒光映着他汗湿的脸，吼道：“再快点！山顶就在前面！”
幕布塌落的方向传来沉闷的巨响，像是有什么庞大的东西正在苏醒。我回头瞥了一眼，只见废墟里涌出黑压压的影子，像潮水般漫上山道，所过之处，草木都被啃噬成焦黑的枯枝。
“别回头！”林默的声音带着喘息，却异常坚定，“到了山顶，它们就不敢追了！”
玉佩越来越烫，像是要融进掌心。脚下的石阶开始发烫，月光也变得炽烈起来，山道尽头的山顶在月光下泛着银白色的光，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身后的影子嘶吼着逼近，而我们脚下的路，正一点点被月光照亮。
山风卷着草木的腥气扑面而来，我攥着玉佩的手心沁出冷汗，那半块老玉被体温焐得滚烫，边缘的月光像融化的银水，顺着指缝往下淌。狗剩在前面跌跌撞撞地跑，裤脚被荆棘划开了道口子，血珠渗出来，在月光下泛着暗红的光。
“等等！”林默突然低喝一声，猛地拽住我后领。我踉跄着回头，只见他挥刀劈向身侧——那里的树影不知何时扭曲成了只巨大的手掌，五指张开，正往狗剩后心抓去。刀刃撞上影子的瞬间，爆出一串火星，树影发出刺耳的尖叫，缩回时留下几道焦黑的指痕，印在树干上像块丑陋的疤。
“谢…谢谢默哥！”狗剩吓得脸都白了，扶着树干直喘气。林默甩了甩刀上的黑屑，眉头紧锁：“这些影子不对劲，比刚才在村里看到的凶多了。”他凑近闻了闻刀刃，“有股铁腥气，像是…沾了血的锈铁。”
我突然想起老头刚才的话，“往山上去！那里的影子晒过月亮”，忙从怀里摸出块碎镜片——出门时娘硬塞给我的，说能挡挡邪祟。我把镜片对准月亮，折射出的光斑扫过旁边的灌木丛，藏在里面的影子“嗷”地叫了一声，缩成团黑球滚进了石缝。
“用光亮！”我举着镜片大喊，“越亮的地方它们越怕！”狗剩闻言，赶紧解下腰间的火折子，“咔嚓”一声吹亮，橙红色的火苗舔着夜风，果然把周围的树影逼退了半尺。
山道越来越陡，石阶上长满了滑溜溜的青苔。我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滚下去，林默眼疾手快地抓住我的胳膊，却被我带得一个趔趄，两人撞在岩壁上。身后的黑影已经追到十米开外，最前面的那个长得像极了村里的皮影旦角，水袖拖在地上，划出滋滋作响的焦痕。
“快到了！”林默指着山顶的亮光，那里立着棵老槐树，树干要三人合抱才能围住，枝桠上挂着无数个小小的竹笼，每个笼子里都点着盏油灯，远远看去像串起的星星。我们拼尽全力爬上最后几级石阶，刚站定，就见那些追来的黑影在距槐树三米远的地方停住了，像是被无形的墙挡住，只能在原地焦躁地打转。
“这树…有说法。”林默摸着粗糙的树皮，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号，有些地方还嵌着铜钱，“像是座老祭坛。”狗剩凑过去看竹笼，突然叫道：“里面有东西！”
我踮起脚往最近的竹笼里瞧，只见里面铺着层干草，干草上卧着个巴掌大的皮影，模样像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手里还捏着半朵布做的桃花。更奇的是，皮影的眼睛不是画上去的，而是两颗圆润的夜明珠，正幽幽地发着光。
“这些皮影…是镇山的？”我数了数，竹笼的数量正好和村里看到的皮影数对上，连那个旦角皮影都有，只是此刻它的水袖规规矩矩地搭在笼壁上，再没了刚才的凶相。
林默突然“咦”了一声，指着树干上的一道刻痕：“你们看这个。”那是幅简陋的刻画，画着群村民往山上抬皮影，后面跟着个举着月亮的人。“难道…村里的皮影都是送到这儿来‘晒月亮’的？”
话音刚落，最顶端的竹笼突然晃了晃，里面的皮影站了起来——正是那个在村里炸成黑屑的狗剩皮影！它举起小胳膊挥了挥，笼子外的黑影像是接收到了命令，竟慢慢往后退去，没一会儿就消失在山道尽头。
“是…是我的皮影！”狗剩又惊又喜，“它没死！”那皮影对着我们鞠了一躬，然后躺回干草上，夜明珠眼睛渐渐暗了下去。其他竹笼里的皮影也纷纷动了动，像是在打招呼，随后都安静下来。
山风吹过槐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在低声絮语。我突然明白过来，老头说的“晒过月亮的影子”不是指山影，而是这些被供奉在山顶的皮影。它们吸收了足够的月光，既能镇住山里的邪祟，又能管住村里那些不安分的影子。
“原来如此。”林默收起刀，“村里的皮影不是害人的，是用来镇邪的，只是不知为啥会突然失控。”他望着山下的村子，那里漆黑一片，连点灯火都没有，“得回去看看，说不定村里出大事了。”
狗剩抱着那只装着自己皮影的竹笼，眼圈红红的：“俺的皮影救了俺，俺得去谢谢它。”我把镜片塞回怀里，摸了摸发烫的玉佩：“走吧，天亮前赶回村，看看究竟是咋回事。”
下山的路突然好走了许多，树影规规矩矩地贴在地上，再没了刚才的凶相。路过半山腰时，狗剩突然指着岩壁：“那里有个人！”
我们凑过去一看，竟是村里那个看皮影戏的老头，他靠在岩石上，胸口插着半截竹篾，眼睛瞪得大大的，手里还攥着张残破的皮影——正是那个旦角的头。林默探了探他的鼻息，摇摇头：“没气了。”
我捡起那张皮影头，发现背面写着行小字：“假影食真魂，月照影归笼”。突然，山下传来一阵钟响，是村里的老庙钟，这钟只有在发生大事时才会敲响。
“不好！”林默脸色一变，“村里出事了，快！”
我们一口气跑回村口，只见村里的皮影都跑到了街上，正追着村民往老庙赶。那些皮影比之前大了好几圈，水袖一挥就能卷走一个人。老庙门口堆着不少柴草，几个皮影正举着火折子往柴草上凑。
“他们要烧庙！”狗剩急得大喊，“庙里还有人呢！”林默二话不说，拔刀冲了上去，刀光闪过，劈碎了两个举着火折子的皮影。我举着镜片对准庙门，月光像把利剑射过去，逼得皮影们连连后退。
“快把竹笼里的皮影放出来！”我对着狗剩喊，“只有它们能治这些假影！”狗剩恍然大悟，赶紧解开竹笼，把里面的皮影一个个放出来。那些小皮影落地就长，瞬间变得和真人一般大，它们冲上前，和那些失控的皮影扭打在一起。月光下，真假皮影碰撞出漫天的黑屑，像下了场黑雪。
战斗正酣时，我突然发现老庙的墙角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是铁匠铺的王师傅，他手里拿着把锤子，正往皮影身上钉钉子。“王师傅！你在干啥？”
王师傅转过头，脸上带着诡异的笑：“这些皮影不听话，得钉住才老实。”他举着锤子走向一个被按住的假影，“等钉完了，就能造出最听话的皮影兵，到时候…整个村子都是我的！”
林默一刀劈开旁边的柴草堆，厉声道：“是你搞的鬼！你想控制皮影！”王师傅冷笑一声：“是又怎样？这些皮影本就是用活人魂魄做的，我不过是让它们更听话罢了。”他突然指向狗剩，“包括你那个宝贝皮影，里面可是你弟弟的魂！”
狗剩如遭雷击，手里的竹笼“啪”地掉在地上：“你说啥？俺弟弟的魂…俺弟弟三年前掉进河里，尸首一直没找到…”
“找到了又咋样？”王师傅阴恻恻地笑，“他的魂最干净，做成皮影镇山最好用。要不是你们坏我好事，再过三天，整个村子的人都得变成我的皮影！”
就在这时，那些从山顶放出来的真皮影突然围成一圈，把王师傅和假影都圈在里面。它们抬起头，夜明珠眼睛发出强光，嘴里念着古老的咒语。假影们开始融化，像雪遇到了太阳，王师傅尖叫着被强光吞噬，最后变成了张焦黑的皮影。
天快亮时，一切终于平息。村民们从老庙里走出来，看着满地的黑屑，都不知道该说啥。狗剩抱着那只小姑娘皮影，蹲在地上哭了很久，他说要把皮影埋在山顶的槐树下，让弟弟能永远晒着月亮。
林默把老头葬在了山脚下，坟前插了块木牌，上面写着“守笼人”。我把那块玉佩挂在了槐树上，风吹过的时候，玉佩撞着竹笼，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像在唱歌。
后来，村里人再也不演皮影戏了，把那些皮影都送到了山顶的竹笼里。每到月圆之夜，就能看到槐树上的竹笼闪闪发光，有人说，那是皮影们在月亮下跳舞呢。而我总觉得，那是狗剩的弟弟在跟我们打招呼，告诉我们他在那边过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