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荒那一声“走了”，像是一道敕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平静力量，回荡在刚刚经历了一场意识层面生死搏杀的识海空间。
云芷只觉得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牵引力包裹住了她近乎虚脱的神魂，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旋转。那片刚刚被斩荒一剑劈出清明、呈现出破晓前暗蓝色的识海天空，那些不再扭曲、如同遥远星辰般静静悬浮的记忆碎片，还有斩荒那高大、仿佛承载了新生却也带着无尽疲惫的背影……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浸了水的墨画，色彩交融，迅速淡去。
一种强烈的失重感袭来，紧接着是沉重的坠落感，仿佛从万丈高空急速跌落。
“唔……”
云芷闷哼一声，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不再是意识空间的虚无，而是熟悉的景象——魔宫深处，斩荒那间空旷、冷寂、弥漫着淡淡凛冽气息的闭关静室。她依旧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势，就在斩荒的对面。
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像是要挣脱出来。神魂深处传来阵阵针扎似的钝痛，提醒她刚才那场识海之战并非虚幻，她的消耗是实打实的，差点就油尽灯枯。脑袋又沉又晕，眼前阵阵发黑，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发烫的额头，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从深水中浮出来，急需空气。缓了好几秒，那种强烈的眩晕感才稍稍退去，她迫不及待地，带着一丝残余的惊悸和难以言喻的紧张，抬头看向对面。
斩荒也同时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间，云芷几乎屏住了呼吸。
不一样了。
真的不一样了。
之前的斩荒，即使闭目静坐，周身也仿佛自然散发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像是沉睡的火山，又像是绷紧到极致的弓弦，充满了不确定的暴戾和毁灭气息，猩红的眼眸睁开时，更是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疯狂又偏执。
但此刻……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眸依旧是深邃的底色，边缘萦绕着一圈淡淡的、仿佛与生俱来的暗红，但那红色……沉淀了下去。不再有那种灼人的、仿佛随时会失控燃烧的疯狂，而是像年代久远的血玉，内敛、深沉，透着一种冰冷的质感。眸底深处，那片千年不化的混沌和痛苦风暴，似乎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可怕的平静，像是风暴过后深邃无边的大海，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蕴藏着难以估量的力量。
他周身那总是躁动不安、仿佛带有腐蚀性的暗红魔气，也发生了变化。颜色似乎更深沉了些，却不再肆意张扬地翻滚涌动，而是如同温顺的暗影，紧密地贴合在他挺拔的身躯周围，缓缓流淌，透着一种收放自如、圆融贯通的和谐感。那是一种……力量被彻底掌控，再无一丝外溢浪费的完美状态。
静。
静室里有一种奇异的安静。不是死寂，而是一种尘埃落定、喧嚣散尽后的安宁。
斩荒缓缓抬起手，摊开掌心，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仿佛在审视一件陌生又熟悉的器物。他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曾经这双手沾满血腥，毁灭过无数生灵，也曾在疯狂中几乎伤到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的小女人。此刻，这双手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指尖萦绕的魔气温顺而凝聚。
他轻轻收拢手指，握成拳。一种前所未有的、扎实无比的力量感，从灵魂深处涌遍全身。那种如影随形、折磨了他千年的灵魂撕裂感、被异物侵蚀的污染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完整的、和谐的、浑然一体的轻松与强大。
神骨归位，心魔溃散。
困扰他千年的内外桎梏，在这一刻，被彻底打破。
他微微阖眼，似乎在细细体会这种新生的感觉。属于战神“沧溟”的某些古老记忆和法则感悟，如同解封的泉流，自然融入他的认知；属于魔尊“斩荒”的狂暴力量和毁灭意志，并未消失，却褪去了失控的癫狂，变得更加精纯、可控。神性与魔性，这两种原本截然对立、在他体内冲突了千年的力量，此刻不再是互相撕裂的敌人，而是如同阴阳鱼般，达到了某种微妙的平衡与交融。他既是沧溟，也是斩荒，但更是一个剥离了心魔扭曲、整合了所有过去的、完整的、全新的存在。
这种感觉……陌生，却好得让他几乎想要喟叹。
他再次睁开眼，目光重新落在对面的云芷身上。
云芷被他看得心头一紧，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他现在的眼神太有穿透力了，平静之下仿佛能洞悉一切，让她有点无所适从。她张了张嘴，想问他感觉怎么样，还想确认一下墨渊是不是真的彻底玩完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怕打扰他，也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斩荒将她那点小动作和欲言又止的神情尽收眼底。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还残留着惊惧的苍白小脸，看着她因为虚弱而微微泛青的眼圈，看着她嘴角那点已经干涸、但依旧刺目的暗红血渍。
就是这个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跑的小东西，闯进了他暗无天日的识海。
就是这个修为低微、他一度只当做替身和玩物的灵溪宗弟子，用她那点微末的、可笑的生机之力，笨拙却顽强地试图守护他。
就是她，在他被心魔拖入最痛苦的回忆深渊时，用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的声音，喊醒了他。
“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一次！”
那句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斩荒的眸色深了深，某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如同深潭下的暗流，缓缓涌动。他从来不信天道，不信命数，只信自己手中的力量。但此刻，他却觉得，或许……眼前这个意外，是这千年孤寂黑暗里，唯一算得上……不错的变数。
他忽然动了。
不是那种带着压迫感的逼近，只是微微倾身，朝着云芷的方向伸出了手。
云芷吓得往后一仰，以为他又要做什么。
但他的动作停在半空，指尖方向微调，不是冲着她，而是指向她身旁地面不远处——那里，静静躺着一枚雕刻着繁复魔纹的传讯玉符。此刻，那玉符正散发出急促的、近乎刺眼的光芒，并且发出低沉的嗡鸣，显然有极其紧急的讯息传入，而且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只是他们刚才沉浸在识海战斗中，完全忽略了外界。
是青蘅的传讯玉符！
斩荒指尖微勾，那枚躁动不安的玉符就轻飘飘地飞到了他的掌心。他看也没看，直接注入一丝魔元。
玉符光芒大盛，青蘅那总是带着几分慵懒洒脱的声音响起，但此刻，这声音里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焦急，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
“斩荒！云芷丫头！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快回应！出大事了！天塌了！”
青蘅的声音又急又快，几乎有些语无伦次：
“三界……三界各处都出现了诡异天象！九天之上的清气在倒灌，幽冥深处的浊气在喷涌！灵脉在毫无征兆地枯竭，几大魔渊像开了锅一样沸腾！连无尽星海深处的死寂之地都传来了亡灵的集体哀嚎！”
“这绝不是普通的仙魔冲突或者地域性灾变！这规模……这动静……像是……像是某种上古记载中才有的、席卷三界的灭世浩劫的前兆！”
“你们快点出来！快！天地法则……好像开始紊乱了！我感觉到……有极其可怕的东西……要醒了！”
传讯到这里，戛然而止，玉符上的光芒也迅速黯淡下去，仿佛传递这短短几句讯息，就耗尽了其中蕴藏的力量。
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云芷听得目瞪口呆，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上古浩劫？灭世前兆？天地法则紊乱？这……这比墨渊那种心魔带来的个人危机，要恐怖千万倍！
她下意识地看向斩荒。
斩荒握着那枚已经失去光泽的玉符，脸上的平静没有丝毫打破，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骤然掠过一丝极其凌厉的寒芒，比最冷的冰还要刺骨。他周身那温顺流淌的魔气，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无声地汹涌了一下，散发出一种极度危险的气息。
几乎就在青蘅传讯中断的同一时刻——
轰隆隆隆！！！
一阵沉闷至极、仿佛源自大地最深处、又像是从九天之外传来的巨响，猛地灌入静室！整个魔宫，不，是整个大地，都随之剧烈地摇晃、震颤起来！头顶有细小的灰尘和碎石簌簌落下。
斩荒猛地抬头，目光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宫墙，直视外界的天穹。
云芷也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恐慌感，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她体内的春神本源神力，像是受到了某种外力的强烈干扰，运行陡然变得滞涩、混乱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微弱、却充满了极致怨毒和阴冷的嘶吼声，如同最后的诅咒，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他们两人，或许是在所有达到一定境界的强者心神深处，幽幽响起，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回音：
“吾虽亡……然魔神将醒……三界……终将……为吾陪葬……”
是墨渊！是它彻底溃散前，留下的最后一丝怨念，化作的诅咒！
这诅咒声如同滴入沸油的冷水，瞬间引爆了什么！
静室厚重的石门被一股巨力从外面猛地推开，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闪入，是沉渊！他向来面无表情的脸上，此刻也带着前所未有的肃杀和凝重，他甚至来不及行礼，急声道：
“尊上！外界天象剧变！天空……裂开了！”
斩荒缓缓站起身。
他走到静室那扇巨大的、可以仰望外界的玄窗边，抬手挥开了禁制。
云芷也忍不住挣扎着站起来，踉跄地跟过去。
只见原本魔域那永恒昏暗、只有血色残月和紫色魔云点缀的天空，此刻仿佛一块被无形巨力砸中的琉璃，布满了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巨大裂痕！裂痕深处，不是星空，也不是虚空，而是一种令人极度不安的、翻滚涌动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混沌色彩！血色和黑色的闪电，如同怪蟒般在裂痕间疯狂窜动，发出滋啦啦的恐怖声响！
远处，大地在轰鸣声中塌陷，巨大的山脉如同沙堡般倾倒，露出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从中传出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嘶吼！
空气中，原本泾渭分明的魔气、灵气，此刻彻底失去了秩序，狂暴地冲撞、混合，形成一片毁灭性的能量乱流。普通的魔物和生灵在这乱流中哀嚎着化为飞灰。
天地失色，万物悲鸣。
浩劫……真的来了。
斩荒站在窗前，玄衣在紊乱的能量风暴中猎猎作响。他凝视着那片如同末日般的天空，背影如山岳般沉稳，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却倒映着整个濒临崩溃的世界。
云芷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又看向窗外那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毁灭的景象，小手紧紧攥住了衣角，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心魔刚除，更大的劫难，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