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温泉边差点失言后,云芷在望舒殿里过得更加战战兢兢。
她像一只被拔光了刺的刺猬,把自己蜷缩在最阴暗的角落,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引起任何注意。
斩荒没有再出现,那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比直接的惩罚更让人煎熬。她有时会神经质地侧耳倾听殿外的动静,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惊跳起来,冷汗涔涔。
她知道自己已经彻底暴露了。在斩荒那样的人精面前,她那点可怜的伪装和挣扎,恐怕早已被看得一清二楚。他现在不动她,只是在等待,或者……在享受她这种垂死挣扎的恐惧感?云芷不敢深想,一想就觉得浑身发冷,仿佛脖颈上已经套上了一根无形的绞索,正在慢慢收紧。
这种悬而未决的折磨,让她迅速消瘦下去。原本还有些圆润的脸颊彻底凹陷下去,显得一双眼睛更大,却也更加空洞无神。她吃不下东西,一吃就吐,夜晚也总是被各种光怪陆离的噩梦惊醒,醒来时浑身冷汗,心脏狂跳不止。琉璃送来的饭菜,她大多原封不动地搁着,任由它们慢慢冷掉,凝结出一层令人不适的油花。
她觉得自己像一盏快要耗尽的油灯,火光微弱,在魔宫这片无尽的黑暗中,随时都可能彻底熄灭。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种无声的压力压垮时,一场预料之中的风暴,终于以另一种方式降临了。
那是在一次魔宫的例行议事之后。地点并非斩荒惯常处理政务的正殿,而是位于魔宫深处、更加私密也更具压迫感的“幽冥殿”。此殿完全由一种能吸收光线的漆黑魔石砌成,穹顶高悬,却没有任何照明,只有四周墙壁上镶嵌的几颗巨大幽紫色魔晶,散发着冰冷而诡异的光晕,将整个大殿映照得如同鬼域。
斩荒高踞于大殿尽头的一张巨大的、由整块龙骨雕琢而成的王座之上。他依旧是那身玄衣,墨发未束,随意披散,衬得脸色在幽光下愈发苍白妖异。他单手支颐,手肘抵着王座扶手,另一只手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龙骨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在空旷死寂的大殿里回响,敲在每一个在场者的心上。
殿下,分立着魔域几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影卫沉渊如同真正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立在王座侧后方的阴影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而左使赤炎,则站在离王座最近的下首位置,他身形魁梧,穿着一身暗红色的铠甲,铠甲上仿佛有岩浆在缓缓流动,散发着炽热而暴戾的气息。他面容粗犷,一双赤红的眸子如同燃烧的炭火,此刻正闪烁着毫不掩饰的、狂热的好战光芒。
议事的内容,本是关于近期仙门一些小规模的挑衅和边境摩擦。赤炎主张以雷霆手段回击,甚至提出要主动出击,撕毁那层脆弱的和平表象。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刺耳感,在殿内回荡。
“……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不过是欺我魔域近年休养生息!尊上!依我看,就该直接发兵,踏平灵溪宗,让三界再次见识我魔域的锋芒!”赤炎挥舞着拳头,情绪激昂。
斩荒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猩红的眸子半阖着,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又似乎将一切都尽收眼底。他敲击扶手的手指节奏未变,让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就在这时,赤炎的话锋,却毫无征兆地、极其自然地一转——
“说到灵溪宗……”他声音略微压低,但其中的锐利却分毫未减,反而更添了几分阴狠,“尊上,有件事,属下思来想去,觉得不能再瞒着您了。”
敲击声顿住了。
斩荒半阖的眼眸缓缓睁开,目光如两道冰冷的射线,落在赤炎身上。整个大殿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滞。连空气都仿佛冻结了。
赤炎感受到那目光,非但不惧,反而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做出一个极其恭敬却更显压迫的姿态。他抬起头,赤红的眸子直视着王座上的斩荒,语气变得“恳切”而“沉重”。
“是关于……望舒殿那位。”他刻意顿了顿,观察着斩荒的反应。
斩荒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只是那双眼底深处,似乎有极其幽暗的光泽流转了一下。他没有说话,静待下文。
赤炎见他没有阻止,便继续说了下去,声音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味道:“前几夜,藏宝阁外的禁制有异动,虽未造成损失,但经查实,乃是有人试图潜入所致!”
此言一出,大殿内仿佛有阴风刮过。连沉渊的影子似乎都微微波动了一下。
赤炎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指控:“而试图潜入者,不是别人,正是尊上您从灵溪宗带回来的那个小仙子——云芷!”
他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字字如刀,劈向王座:
“尊上!此女留不得啊!”
“她今日能窃宝,明日便可窃我魔宫机密!后日——”他拖长了音调,语气变得无比森然,“便可害您性命!”
“她本就是仙门细作!留在尊上身边,就是一颗毒瘤!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毒瘤!尊上对她仁慈,她却包藏祸心,意图不轨!此等背主之徒,按魔域律法,当处以极刑!”
赤炎的声音在幽冥殿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充满了煽动性和杀意。他跪在那里,身形挺拔,仿佛一个忠心耿耿、为民请命的忠臣,在力谏君王除掉祸害。
整个大殿,死一般寂静。
只有墙壁上幽紫色魔晶的光芒,诡异地闪烁着,映照着王座上那个男人,晦暗不明的脸。
斩荒依旧维持着那个支颐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低着头,额前垂落的墨发遮住了他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只能看到他紧抿的、线条冷硬的薄唇,和那截露出的、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下巴。
他放在龙骨扶手上的那只手,手指不知何时已经蜷起,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一股无形却恐怖至极的威压,以他为中心,缓缓弥漫开来。如同沉睡的凶兽,正在逐渐苏醒。
大殿内的空气,粘稠得让人窒息。
赤炎跪在地上,感受到那股几乎要将他碾碎的威压,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眼中却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狂热的光芒。他赌对了!尊上果然对此女的行为极度不悦!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斩荒却忽然极轻地、极低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和冰冷。
他缓缓抬起头,墨发滑向两侧,露出了那双猩红的眸子。
此刻,那眸子里没有了往日的疯狂和暴戾,也没有了偶尔流露的脆弱和探究。
只剩下一种……
纯粹的、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将万物都冻结的……
冰冷。
他的目光,越过跪在地上的赤炎,仿佛穿透了层层宫墙,遥遥地“望”向了望舒殿的方向。
那里,有他亲手掳来的人。
那个……他一度以为,可以填补内心空洞的……
替身。
良久,他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声音低沉平静,却让整个幽冥殿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
“知道了。”
知道了。
简单的三个字。
却比任何咆哮和怒斥,都更令人胆寒。
因为那里面,听不出丝毫情绪。
只有一种,即将降临的、毁灭性的……风暴前的,极致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