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以为读书,比的是谁嗓门大?谁拳头硬?谁更会出风头?”
“错!”
朱元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比的是这水磨的功夫!是这滴水穿石的恒心!更是这藏在细微之处的德行!”
他的目光落在朱棣身上,那眼神看得朱棣心里一阵发毛。
“你很聪明,也很有胆气,像咱。但你的胆气,都用在了跟兄弟争强斗狠上!你的聪明,都用在了跟先生顶嘴抬杠上!格局,小了!”
朱棣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头垂得更低了。
朱元璋这才转向那个依旧不知所措的朱橚,脸上的神情缓和下来。
“老五。”
“儿……儿臣在。”朱橚吓得又是一哆嗦。
“你很好。”朱元璋点点头,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赞许,“不争不抢,不显不露,只管埋头做好自己的事。这才是成大事的器量。”
说完,他大手一挥。
“都给咱滚回去,好好反省反省!”
“朱橚,明日一早,收拾妥当,随你大哥出宫!”
“儿臣……遵旨!”朱橚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
几个皇子躬身告退。
朱元璋看着另外几个儿子失魂落魄的模样,眉头一皱。
“都给咱把腰杆挺起来!”
他声音一提,如洪钟大吕!
“这次是老五,不代表下次还是他!”
“那位‘高人’就在那里,不会跑!”
“机会,有的是!就看你们谁,能凭自己的本事,给咱抓得住!”
“下一个,或许就轮到你们了!”
刚刚还如斗败公鸡的朱樉、朱棣几人,精神猛地一震!
是啊!
这次输了,下次还有机会!
一股新的斗志,在他们眼中重新燃起,看向兄弟们的眼神,再次充满了狼性的竞争火焰。
几个皇子再次躬身退下,离去的脚步,都变得铿锵有力起来。
朱棣走在最后,他紧紧攥着拳。
那股挫败的怒火并未熄灭,反而像被投入了锻炉的铁块,在千锤百炼之下,烧得更加通红,也变得更加坚韧。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身旁还晕乎乎的五弟朱橚,眼中的斗志,变得前所未有的旺盛。
看着儿子们离去的背影,朱元璋脸上的威严瞬间垮掉,嘴角咧开,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他走到马皇后身边,得意地邀功:“妹子,你看咱这一手,怎么样?”
马皇后无奈地白了他一眼,嗔怪道:
“你啊,就爱看他们兄弟几个斗得跟乌眼鸡似的。”
“这哪是斗?”朱元璋接过汤碗,美滋滋地喝了一大口,“这是竞争!是磨砺!”
他心中暗爽不已。
李去疾的“衡算赋分法”和“玄策御术经略”,是真他娘的好用!
几句话,画一个饼,就把这群精力过剩的狼崽子,治得服服帖帖!
这要是再多来几个法子,咱这大明朝的江山,岂不是稳如泰山了?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了应天府的南门。
车内,朱元璋与马皇后坐在一侧,都换上了一身寻常富户的衣裳。
另一侧,朱标的身边,正襟危坐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正是五皇子朱橚。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细棉布衣,小脸因极致的激动与紧张而涨得通红,一双小手死死攥着衣角,指节都已发白,整个人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琴弦。
他即将要去见的,可是父皇和大哥口中,能“掌控雷电”、“点石成金”的在世仙人!
仙人,会是什么样子?会喜欢自己吗?
朱元璋看着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心里好气又好笑。
他和妹子生的儿子,个个英气勃发,怎么到了老五这里,胆子就这么点儿。他清了清嗓子:
“老五。”
“啊?儿臣在!”朱橚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抬头,声音都劈了叉。
“瞧你那点胆子。”朱元璋没好气地轻斥一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软垫上,语气随意地问道:“想好了没?待会儿见了那位‘高人’,打算学点什么‘仙术’?”
不等朱橚回答,他便自顾自地敲打起来:“是不是也跟你那几个哥哥一样,惦记着那掌控雷电的本事,?”
朱元璋的眼神里藏着一丝审视。
他心里早有计较,李去疾那些东西是双刃剑,那些能富国强兵的“仙器”、“仙术”,多多益善。
但某些足以动摇人心的“理论”,却得慎之又慎。
今天,他得先给老五把规矩立下。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朱橚在短暂的慌乱后,竟用力地摇了摇头。
“父皇,儿臣……不想学那个。”
嗯?
朱元璋微微一愣,连一旁的马皇后和朱标都投来了惊讶的目光。
这回答,出乎他们意料。
“那你小子想学什么?”朱元璋来了兴趣,身子微微前倾。
朱橚似乎鼓起了毕生的勇气,他抬起头,那双总是怯生生的眼睛里,此刻竟透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光。
“儿臣想学……怎么能让地里的粮食,长得又多又大。”
他顿了顿,声音小了下去,却更加清晰,每一个字都敲在车厢里每个人的心上。
“还……还有,治病救人的法子。”
车厢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剩下车轮碾过石子路的“咯吱”声,显得格外刺耳。
朱元璋脸上的玩味、审视、以及准备好的一大套说辞,什么“仙法不可轻传”,什么“天机不可泄露”,顷刻间全部凝固、碎裂,堵在嗓子眼,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看着眼前的儿子,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了近乎执拗的认真。
这小子,在说什么?
不学那威风八面,足以让兄弟们争破头的雷电之法,却要去学种地?学医?
他是皇子!未来的藩王!怎么会有这种……这种念头?
朱元璋彻底懵了,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脑子里嗡的一声。
朱橚看着父皇那副呆愣住的模样,一颗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完了。
父皇一定是生气了。他肯定是觉得自己的想法太可笑,太作贱皇家的颜面。
“噗通”一声,朱橚从座位上滑了下来,在狭小的车厢里重重跪倒。
“父皇!儿臣失言,儿臣胡说八道!请父皇恕罪!”他吓得浑身发抖,额头抵着冰凉的车厢底板,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这一跪,总算把朱元璋惊醒了。
“你这是干什么!”朱元璋回过神,又气又急,大手一伸,像拎小鸡似的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按回到座位上。“说你自己的心里话,有什么罪?给咱坐直了!”
马皇后心疼地拉过儿子的手,轻轻拍了拍,柔声问道:“橚儿,别怕,跟母后说说,为什么想学这些?”
朱橚感受着母亲手心的温暖,情绪稍稍平复。
他看了一眼面色复杂难言的父皇,鼓起勇气,小声说道:“儿臣……儿臣还很小的时候,跟着母后出宫施过粥。”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回忆一件很久远的事。
“儿臣看到,好多人,都吃不饱饭。他们好瘦,一个个脸上都没有颜色,冬天连一件厚实的衣裳都没有。”
“还有的人生了病,没有郎中肯给他们看,也吃不起药,只能躺在墙角,慢慢地等死……”
“儿臣看着,心里……心里难受。”
他没有说什么“为万民立命”的大道理,也没有讲什么“心怀天下”的豪言壮语。
只是用最朴素的言语,讲述着一个孩子最直观的感受。
那份难受,是真真切切的。
朱元璋静静地听着,脸上的惊愕、疑惑,一点点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
“吃不饱饭”、“生了病”、“慢慢地等死”……
这几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锥子,狠狠刺入他的心口,撬开了那道他以为早已结痂的、血淋淋的伤疤。
他想起了自己。
想起了濠州那片赤地千里,想起了爹、娘、大哥……一个个亲人,就是在他的面前,这样活活饿死、病死。
那种眼睁睁看着至亲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的绝望和痛苦,是他坐拥天下也挥之不去的梦魇!
此刻,车厢里的锦缎软垫仿佛变成了扎人的草席,口中的津液也化作了吞咽不下的苦水。
他猛地抬起头,再次看向朱橚。
眼前的不再是一个胆小怯懦的儿子,而是一个捧着一颗赤子之心的孩子。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映照出的,不正是年少时那个在绝望中挣扎的自己吗?
马皇后看着丈夫瞬间泛红的眼眶,心中一酸,她伸出手,轻轻覆在了朱元璋紧握成拳的手背上。
朱元璋身子一震,缓缓松开了拳头,反手握住了妻子的手。
他深吸一口气,胸中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化为了一股滚烫的暖流。
掌控雷电?点石成金?
狗屁!
能让天下的百姓吃饱穿暖,能让生病的人有药可医……这,才是真正的仙法!这,才是天底下最大的神通!
他看着朱橚,眼神前所未有的柔和,声音也变得沙哑而郑重。
“好。”
“咱的儿子,就该有这样的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