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温的法子,如同一柄烧红的烙铁,精准地烫在了儒生们最引以为傲的脸面上。
圣旨一下,整个应天府的武将勋贵圈子,彻底炸了。
北伐就在眼前,什么狗屁圣人文章,什么孔孟之道,能有自己脖子上这颗吃饭的家伙重要?
在朱元璋的授意下,徐达与常遇春一合计,领着一大帮杀气腾腾的顶级勋贵,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格物院。
都无需多看,仅仅是一支“千里窥天镜”,就让这群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将军们,眼珠子都红了。
目前,这等神物,也只有徐达和常遇春两人各分到了几支。
两人得了朱元璋的授意,自然不会藏着掖着,当着众人的面就开始了炫耀。
常遇春将一支竹筒打造的“千里窥天镜”举到眼前,对准了远处城楼上的一面旗帜,随即得意洋洋地放声大笑。
“哈哈哈!有了这宝贝,老子能把百里外北元那帮龟孙子穿什么颜色的裤衩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声音粗犷而响亮,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狂喜。
魏国公徐达则要稳重得多,但他眼中那份灼人的火热,却比任何人都要旺盛。
他沉声道:
“何止!”
“斥候探马,往来奔波,一趟便是生死之险!有了此物,斥候间隔百里,便可知敌军虚实动向,能让我大明少死多少好儿郎!”
此言一出,周围的将军们呼吸都粗重了,一个个眼巴巴地盯着那几支望远镜,像是饿狼看见了肥肉。
当听到格物院日后会源源不断地生产此物,优先供给北伐大军时,整个院子里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这消息,根本用不着朝廷去刻意宣传。
将军们出了格物院,回到各自军营,嘴巴就跟不要钱似的,把格物院里的所见所闻吹上了天。
下面的士兵们一听,更是当场就炸了锅!
能救命的神药!
更锋利的钢刀!
还有能提前发现敌人的神仙镜子!
甚至,那个能让人飞上天的神器,他们将来都有机会用上!
我的乖乖!
这格物院,哪里是什么“奇技淫巧”,这分明就是他们的再生父母啊!
一时间,整个京营军心,彻底倒向了格物院。
而那些依旧盘踞在茶楼酒肆,唾沫横飞,痛斥格物院“祸国殃民”的儒生们,很快就发现,气氛不对了。
总有那么一两个,甚至三四个膀大腰圆,眼神不善,浑身散发着血腥味的老兵痞,会慢悠悠地凑到他们桌前。
他们也不说话。
就那么面无表情地,将一柄柄磨得雪亮,在鞘中嗡嗡作响的腰刀,“哐当”一声,重重拍在桌上。
然后,就用眼睛死死地瞪着你。
“你……你们想干什么?!”
一个年轻儒生吓得脸都白了,却还想维持读书人的体面,色厉内荏地叫道。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尔等还想动粗不成?”
一个满脸刀疤的老兵痞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牙。
他笑了。
“秀才老爷,说笑了不是?”
“俺们这些大老粗,就是听说格物院能造出好钢刀,这不好奇嘛,过来开开眼。”
“您继续,您继续骂,千万别停,俺们不耽误您。”
说着,他竟毫不客气地端起那儒生的茶杯,咕咚一口饮尽,然后伸出油腻腻的指头,在雪亮的刀锋上,轻轻一弹。
“铮——”
一声清越如龙吟的刀鸣,瞬间响彻整个茶楼。
那儒生的脸,“唰”的一下,比纸还白。
他还骂个屁!
更有甚者,那些骂得最凶,写文章最狠的“名士”,晚上回家的路上,走着走着,眼前一黑,就被人从背后套上了麻袋。
紧接着,就是一顿沉默而高效的拳打脚踢。
专往身上肉多的地方招呼,疼得撕心裂肺,却又听不到骨头断裂的声音。
等他们哭爹喊娘,麻袋解开时,打人者早就跑得没影了。
去官府报官?
应天府尹也头疼啊,这京城内外几十万军户,上哪儿给你找人去?
再说了,这些兵痞子做事极有分寸,下手黑,却验不出重伤,连个定罪的由头都没有。
孔克仁等一众儒家领袖,气得在府里拍碎了好几个茶杯。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这帮丘八,根本不跟你讲道理,他们直接上物理超度!
眼看舆论战的阵地就要彻底失守,孔克仁在府邸中闭门三日,枯坐冥思,终于想出了一条阴狠毒辣的计策。
他再次召集众人,一改之前的策略。
“诸位,与武夫辩经,无异于对牛弹琴。”
孔克仁面色阴沉如水,眼神中却透着一丝病态的狠厉。
“他们只认刀枪,我们便换个说法!”
“格物院的东西,好不好?”
他扫视众人,缓缓点头。
“好!非常好!这一点,我们不仅要承认,还要帮他们宣传!”
“但是!”
他话锋猛地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夜枭啼哭!
“造这些神兵利器,要不要钱?要不要人?!”
“炼一寸好钢,要耗费多少煤炭钱粮?”
“这些钱粮,从何而来?还不是从天下万民缴纳的税赋中来!还不是从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口中夺食!”
“格物院,名为利国,实为伤民!此乃与民争利,劳民伤财之滔天大罪!”
“我等读书人,当为天下苍生请命!”
这番话,如同一道阴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所有人的思路。
很快,舆论的风向,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再次偏转。
之前那些痛斥“奇技淫巧”的檄文,被悄悄收了回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篇篇更加“悲天悯人”,字字泣血的文章。
《一将功成万骨枯,一炉精钢万民愁》
《百姓辛劳织作苦,尽入官家炼铁炉》
文章里不再骂格物院是歪门邪道,反而极尽赞美之词,将其产出吹得神乎其神。
但笔锋一转,就开始算经济账。
说为了北伐大军那点虚无缥缈的战功,朝廷大兴土木,建造格物院,耗尽了国库,搜刮了民脂民膏。
说江南的百姓连肚子都填不饱,朝廷却拿着救命的钱粮去炼那些冰冷的钢铁,简直是暴殄天物,人神共愤!
这一下,如同一根毒针,精准地戳中了百姓心中最敏感、最脆弱的那根弦。
是啊,你格物院的东西再好,那是给当兵的,给朝廷的,跟我们这些升斗小民有什么关系?
我们的税,可是一文钱都不能少交啊!
一时间,民间的风评,再次倒向了儒生。
奉天殿。
朱元璋看着案头上收集的舆情奏报,一张脸黑得能滴出墨来。
“他娘的!”
又是一声熟悉的,充满了暴戾与无奈的咒骂。
“这帮杀千刀的酸儒,打蛇专打七寸!咱的刀快,他们的笔更毒!咱还真就拿他们没办法了!”
他烦躁地从龙椅上站起身,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虎,在殿内来回踱步。
刘伯温站在一旁,也是眉头紧锁,第一次感到了棘手。
这一招“与民争利”,太狠了,直接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硬生生把朝廷放在了万民的对立面,诛心至极。
“皇上,”
刘伯温沉吟许久,终于开口。
“为今之计,恐只有釜底抽薪。”
“既然他们说格物院与民争利,那我们就让天下百姓,亲身感受到格物院的好处。”
“臣恳请皇上,将那‘辟瘟翡翠汁’的制作方法,公之于众!”
“此物制作简易,原料寻常,一旦传开,家家户户皆可自制。寻常的风寒小病,便可轻易防治。百姓得了这天大的实惠,那些谣言,自然不攻自破。”
朱元璋那狂躁的脚步,猛地一顿。
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都在瞬间凝固了。
良久,朱元璋缓缓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钢铁般的冰冷与决绝。
“不行。”
“为何?”刘伯温有些不解,甚至有些急切。
“伯温,”
朱元璋转过身,走到他面前,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是帝王不容置疑的意志。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此法,北元也能学!”
“咱大明的将士能用,难道北元的鞑子就不能用?大军出征在外,粮草医药乃是重中之重。这辟瘟之法,是咱留给他们的催命符,是咱的杀手锏!”
“在彻底击垮北元之前,此法,绝不能外泄!”
“为了北伐大局,些许民间的非议,咱……忍了!”
帝王的意志,冷酷而坚定。
为了最终的胜利,他可以牺牲一切,包括自己一时的名声。
刘伯温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长叹,躬身退下。
他也没有办法了。
皇上的顾虑,是站在整个天下大局上的阳谋,他无法,也不能反驳。
夜。
坤宁宫。
朱元璋看着一桌子的家常菜,却毫无胃口,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
马皇后亲自为他盛了一碗汤,柔声问道。
“重八,又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唉,还不是那帮只会动嘴皮子的读书人,”
朱元璋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快步走了进来。
来人还带着一身的风尘,衣角甚至沾染着黑色的煤灰,身上有股淡淡的焦炭味。
正是刚从格物院赶回来的朱标。
“父皇,母后。”
朱标行了一礼,看见父皇那愁云惨淡的模样,不禁有些奇怪。
“标儿回来了,快,坐下吃饭,看你这灰头土脸的。”
马皇后心疼地拉着儿子坐下,亲自给他布菜。
朱元璋则继续将白天的烦恼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咱现在是里外不是人。对内,被那帮酸儒骂成是与民争利的暴君。对外,又怕泄露了天机,便宜了北元鞑子。真是两头堵,堵得咱心口发慌!”
马皇后听完,也是柳眉微蹙,一时想不出什么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饭桌上,朱标听着父皇的抱怨,总算将最近的舆论风波听了个大概。
他最近一头扎在格物院,和陶成道、宋濂两位先生,没日没夜地攻克焦炭炼钢的技术难关,有时候还要回江宁县购购置物品,或是向大哥请教问题,对外界的事情,反而不甚了了。
听完朱元璋的烦恼,朱标夹菜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
与民争利?
劳民伤财?
百姓感受不到格物院的好处?
他放下筷子,脑中念头转动。
他第一时间想到了一个东西。
一个在煤炭干馏炼焦的过程中,会被当成废气,直接排放掉的副产品。
但大哥郑重其事地告诉过他,那看似无用的东西,对这个时代的大明,特别对这个时代的百姓而言,是足以改变生活的神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