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没有尽头。
时间失去了意义。或许只过了几个小时,或许已经一整天。段新红在昏迷与短暂的清醒间浮沉。每一次恢复些许意识,身体各处的痛苦便争先恐后地涌上来,将她拖回现实的炼狱。
干渴是最凶猛的酷刑。喉咙像是被沙漠烈日烘烤过的沙地,每一道褶皱都渴望着水分的滋润。吞咽的动作变成一种奢望,因为根本没有唾液可以吞咽。喉管摩擦着,发出砂纸打磨般的细微嘶响,带着血腥气的疼痛。嘴唇彻底干裂,起了一层白色的皮,稍微动一下就能感到撕裂的痛楚。
饥饿感最初是胃里的一把火,烧灼着空瘪的胃壁。后来那火渐渐弱了下去,变成一种深沉的、掏空一切的虚弱。胃部不再发出抗议的鸣叫,只是沉沉地、麻木地悬在那里,仿佛已经放弃了对食物的期待。力气像漏沙一样从四肢百骸流走,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变得无比艰难。
空气浑浊不堪。模型漆和胶水的刺鼻气味顽固地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长时间吸入让她的头一阵阵钝痛,恶心感挥之不去。灰尘的味道更重了,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能感觉到细小的尘埃颗粒钻进鼻腔,痒痒的,引得她想要咳嗽,却又没有力气咳出来,只能发出压抑的、痛苦的轻喘。
她躺在眼镜盒的软布上,软布原本干净的表面也蒙上了一层灰。稍微动一下,就能激起更多微尘,在绝对黑暗中无声地飞舞,然后落在她的脸上、身上。她感觉自己正在慢慢被这抽屉里的尘埃同化,变成一件静止的、覆盖着灰尘的旧物。
意识像是风中的残烛,明灭不定。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豪华的酒店房间。空气中弥漫着香槟和胜利的气息。陈昊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庞在眼前晃动,巨大的手指捏住了她,将她投入了冰冷的黄铜鸟笼。恐惧,那时的恐惧如此清晰,几乎让她现在这具虚弱的身体再次颤抖起来。
画面碎裂,又重组。林博士冰冷的镜片后面,是毫无感情的眼神。精密仪器发出单调的嗡鸣,离心机旋转带来的晕眩感再次袭来……
古董店的神龛,店主狂热而扭曲的脸,熏香的味道让人窒息,然后是灼热的火焰,吞噬一切的红色……
张伟狞笑着,将她悬在瓶盖的水面上方,冰冷的水淹没头顶的窒息感……
李明疯狂摇晃着文具盒,天旋地转,撞击带来的疼痛……
这些面孔,这些场景,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旋转、交错。痛苦、恐惧、屈辱……所有她曾经施加给别人的,以及后来被迫承受的,此刻都汇聚成一股黑色的洪流,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意识。
为什么?
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心底深处响起。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个在酒桌上谈笑风生、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段新红,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像一只被随手丢弃的蟑螂,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等待着无声无息的死亡。
悔恨吗?
或许有一点。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浸透骨髓的疲惫和荒谬感。她曾经信奉弱肉强食,认为自己永远是那个“强”者。可现在,她成了最底层的、连生存都无法保障的“弱”者。命运的讽刺,莫过于此。
一滴眼泪从她干涩的眼角挤了出来,划过布满灰尘的脸颊,留下一条冰凉的、痒痒的痕迹。泪水很快就被干燥的空气蒸发,只留下一点点咸涩的味道,提醒着她刚才那片刻的脆弱。
连哭泣,都成了一种奢侈。
她试图集中精神,倾听抽屉外的动静。世界一片死寂。李明的游戏声,脚步声,甚至他母亲的说话声,全都消失了。他们存在于另一个鲜活、喧闹的维度,与她所在的这片凝固的黑暗彻底隔绝。
他真的彻底忘记她了。
这个认知,比任何直接的伤害都更让人绝望。
死亡的气息,开始在这片狭小的空间里弥漫。不是突如其来的暴力,而是这种缓慢的、无声的消耗。像一盏油灯,慢慢地熬干最后一滴灯油,然后火焰跳动一下,彻底熄灭。
她感觉自己正在缩小,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存在感上的。正在一点点融入这片尘埃,这片黑暗,最终化为乌有。
喉咙的干痛达到了一个新的顶峰。她甚至产生了幻觉,仿佛看到眼前有清冽的泉水在流淌。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得出血的嘴唇,尝到的只有灰尘和铁锈般的血腥味。
胃部的空洞感变成了一种持续的、微弱的痉挛。身体因为脱水和饥饿而微微发抖,热量正在流失,四肢开始变得冰凉。
黑暗变得更加浓重,像是粘稠的液体,包裹着她,拖拽着她向下沉沦。意识再次开始模糊,那些纷乱的回忆碎片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渴望安眠的倦怠。
就这样结束了吗?
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像一粒尘埃般消失。
也许……这样也好……
她闭上眼睛,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也耗尽了。身体软软地瘫在眼镜盒里,呼吸变得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
尘埃缓缓飘落,覆盖一切。
寂静。
永恒的、被世界遗忘的寂静。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深渊时,抽屉外,极其遥远的地方,隐约传来了一点声音。像是门被打开的声音,又像是别的什么……太模糊了,太遥远了,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那点微弱的声音,没能将她唤醒。她依旧沉在那片绝望的、冰冷的黑暗里,向着永恒的寂静,一点点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