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将尽，年关的气息如同酝酿中的酒曲，在清河县的每一个角落悄然发酵。
连日的晴好天气，让积雪消融了不少，露出青石板路斑驳的本色，阳光虽无甚暖意，却足够亮堂，照得人心头也敞亮了几分。
周平安难得未着官服，一身半旧的靛蓝棉袍，与同样便装的苏晚并肩走在清河县城略显喧嚣的东市大街上。
苏晚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墨蓝劲装，外罩同色棉氅，清丽的面容在冬日阳光下显得格外白皙。
只是眉宇间监察司密探特有的锐利被眼前熙攘的景象冲淡了不少，难得地流露出一丝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好奇与探究。
街道两旁，因商税新法裁撤了诸多杂捐，又有了“燎原”酒坊吸纳劳力，小商贩们的吆喝声都比往年洪亮了几分。
卖年画的、剪窗花的、吹糖人的、支着热气腾腾汤饼摊子的……鳞次栉比。
虽无大富大贵之象，但行人脸上少了往年的愁苦麻木，多了几分为年节奔忙的踏实和隐隐的期待。
几个半大孩子举着新买的、染得红艳艳的风车从他们身边嬉笑着跑过，带起一阵寒风，也带来一串清脆的笑声。
“陈阿婆，这豆腐今日瞧着格外水嫩！”
周平安在一个熟悉的豆腐摊前停下，笑着打招呼。
头发花白的陈阿婆一见是他，激动得手都抖了，连忙用粗布围裙擦着手：“哎哟！周……周青天！托您的福！托新政的福！”
“这月税钱清了，还余下不少，能过个踏实年了！您……您拿块豆腐回去尝尝？”说着就要包。
周平安连忙摆手，掏出来一个铜钱放在案上：“阿婆生意好就是福气，按规矩来。给我切两块，家里翠儿念叨您这豆腐香呢。”
陈阿婆连声道谢，眼角有些湿润。
苏晚在一旁静静看着，目光扫过摊贩们脸上那发自内心的、对周平安的敬畏与感激，又看向远处张贴着《商税新法细则》和《民生扶助章程》的县衙告示栏前围着指指点点的百姓。
低声道：“商税新法落地不过月余，裁撤杂捐，定死折价，百姓肩头担子轻了，心气便活了。这‘民生扶助基金’的章程也贴了出来，鳏寡孤独皆有所依……”
“周大人，你这一把火，烧得是地方吏治的积弊，暖的却是实实在在的民心。”
周平安接过包好的豆腐，递给身后的便装护卫，闻言只是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民心如水，载舟亦覆舟。新政初行，根基尚浅，暖流之下，暗礁犹存。还需时时警醒，步步为营。”
他抬头望向西边莽莽的群山轮廓，“真正的根基，或许还在那大山之中。”
仿佛回应他的话语，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名风尘仆仆、脸上带着冻疮却掩不住兴奋的年轻衙役勒马停在近前，翻身下马，单膝点地，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报！大人！莫岩师傅和猎户张虎大哥他们回来了！找到‘地火之精’的大矿脉了！就在北山坳深处！”
“那黑石头挖出来，一点就着，烧得可旺了！灰烬雪白！还有青石峪东麓，那白粘土，莫师傅说品相极好，烧砖烧瓷都使得！”
“孙山兄弟还在一个山涧里发现了大片的‘灰白岩’（石灰石），敲开里面亮晶晶的！赵猛哥更神，他的腰刀被块黑石头吸住了！莫师傅说那是最上等的磁铁矿！”
衙役语速极快，唾沫横飞，将山中数日踏雪寻矿的艰辛与发现的狂喜一股脑倒了出来。
连日来，这样的捷报已非第一次，但这一次，是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块拼图！
周平安眼中瞬间爆发出夺目的光彩！
煤炭！高岭土！石灰石！磁铁矿！
所有计划中的关键矿藏，竟真的在除夕之前，被墨家子弟和猎户三兄弟在这片看似贫瘠的山峦中一一寻获！
他猛地一拍大腿：“好！天助清河！传令！重赏寻矿队所有人！让莫岩、张虎他们好生休息，将矿石样本速速送回县衙！告诉吴管家，备好酒肉，今晚犒劳功臣！”
衙役大声应诺，翻身上马，带着喜讯旋风般离去。
苏晚看着周平安眼中那难以抑制的振奋，又看向西边群山，清冷的眸子里也掠过一丝惊叹。
这周平安，不仅能点起燎原的商火，竟连这深埋地底的“石脉”，也能被他以如此精准的眼光和魄力唤醒！
这男子支撑起了清河脊梁，百姓有了希望，苏晚感觉是该回去了，再见不知是何年……
…………
与此同时，在大夏帝国十二条商道最繁华的节点，一场无声却炽烈的“燎原之火”，正以另一种方式席卷着那些纸醉金迷的名楼华厦。
京畿道，天阙楼。
这是京城最负盛名的销金窟，雕梁画栋，极尽奢华。顶层最大的雅阁“摘星阁”内，丝竹管弦之声靡靡。
柳明辉一身华贵的紫貂裘，慵懒地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眼神却锐利如鹰，扫视着下方大厅。
舞台中央，并非曼妙舞姬，而是一张铺着明黄锦缎的条案。
条案上，只放着一坛深釉陶罐，“周”字火漆在无数烛火映照下，幽沉如墨。
一名身着素白纱衣、容貌清丽的侍女，手持一柄细长的银壶，姿态优雅如画。
“铛！”一声清越的锣响，压下了所有嘈杂。
侍女素手微抬，银壶倾斜，清澈如泉却烈如熔岩的酒液，精准地注入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杯中。酒线如丝，在杯壁碰撞出细碎的声响。
“铛！”第二声锣响。
酒液注满半杯，浓烈霸道的酒香已如同无形的潮汐，瞬间席卷整个大厅！
无数权贵豪商伸长脖子，贪婪地吸嗅着这独一无二的“御酒”之香。
“铛！”第三声锣响，余韵悠长！
侍女双手捧起琉璃杯，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开坛献瑞，三重吉响！恭贺刘尚书福寿安康，贵府小公子蟾宫折桂！燎原御酒，为贵人贺！”
说罢，将酒杯奉至主位一位身着绯袍、气度威严的老者面前。
老者含笑接过，浅啜一口，顿时眉毛一扬，击掌赞道：“好！烈火穿喉，余韵绵长！不愧陛下亲题‘燎原’！当浮一大白！”
他一饮而尽，面泛红光。
“彩！”
“好酒！”
“柳公子，这酒……可能匀给在下一坛？”
瞬间，竞价与恭贺之声淹没了雅阁。
柳明辉嘴角勾起一丝矜持的笑意，眼中却是志得意满。
这“三重锣”的仪式与吉祥话，是他结合周平安当初的点子和京中喜好精心设计的“开坛彩”，效果拔群！
一坛酒，已拍出三百两白银的天价！
…………
此地临海而建，风格迥异，充满了异域风情。巨大的露台上，海风猎猎。
冼海生没有用精致的银壶琉璃杯，而是大手一挥！
“开坛！”
粗犷的吼声压过了海浪。
一名精赤着上身、皮肤黝黑的力士，高举一坛“燎原”，猛地拍开泥封！
浓郁的酒香混合着海风，瞬间点燃了全场！
“铛！铛！铛！” 同样是三声锣响，却带着海船起锚般的雄浑！
力士抱着酒坛，将烈酒直接倾倒入一排排粗犷的海碗之中！
酒液激荡，泡沫翻涌！
“海神赐福，三响定风波！敬我远航的兄弟！饮胜！”
冼海生端起一碗，对着满座肤色各异、佩戴着珊瑚宝石的番邦海商，用生硬的番语吼道。
那些见惯了奇珍异宝的番商，被这原始而狂野的仪式和那浓烈到极致的酒香彻底征服！
一个红发碧眼的大胡子番商，名唤巴博萨，学着冼海生的样子，端起海碗猛灌一口，顿时被辣得哇哇大叫，眼泪鼻涕横流。
却伸出大拇指，用蹩脚的官话狂喊：“火！天堂的火！好！有多少？金子！换！”
场面瞬间沸腾！一坛燎原，在番商眼中，价比等重的黄金！
…………
钱万贯走的是雅俗共赏的路子。
大堂中央，一个巨大的铜盆盛满晶莹的冰块。一坛“燎原”被置于冰中。
美貌侍女用特制的长柄银勺，小心翼翼地从冰镇酒坛中舀出酒液，注入小巧的银杯。
“铛！” 一声锣响，侍女声音甜美：“冰火燎原，一响沁心脾！”
“铛！” 第二响：“再响驱寒邪！”
“铛！” 第三响：“三响迎财神！恭祝张员外新春新禧，财源广进燎原火！”
被点名的富商满面红光，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接过冰凉的银杯，一口饮下。
冰凉的酒液入喉，旋即化作一道火线直冲而下，冰火两重天的极致体验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妙！妙不可言！钱掌柜，再开一坛！在座的，我请了！”
欢呼声震耳欲聋！
相似的场景，在陇右道的“金城楼”、山南道的“望江阁”……十二条商道上最顶尖的酒楼中轮番上演。
那独特的“三重锣”开坛仪式，那伴随着吉祥话“直播”倒酒的过程，那冰火交融或原始狂野的饮用方式，都成了“燎原”独一无二的符号！
每一次“铛铛铛”的锣响，都像是一次宣告，一次诱惑，将“燎原御酒”的名头与渴望，深深烙印在每一个目睹者的心中。
酒香混合着铜钱与欲望的气息，如同燎原之火，在帝国富庶的肌理上熊熊燃烧。
…………
夕阳的余晖将清河县城染上一层温暖的金红。
周平安与苏晚站在城楼上，俯瞰着下方渐渐亮起灯火、弥漫着越来越浓年味的街巷。
空气中飘荡着炖肉的香气、新桃符的墨香，还有孩子们零星点燃的爆竹声。
“山中矿石已齐备，只待年后开炉。”
周平安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是尘埃落定的踏实。
“各道捷报频传，燎原之名，已成金字招牌。”苏晚接口，清冷的声线也柔和了几分，“你这把火，烧得够旺。”
周平安笑了笑，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线，仿佛能看到那十二条商道上，伴随着“铛铛”锣声升腾起的无形火焰：
“火，才刚刚烧起来。真正的考验，或许在火最旺的时候。不过……”
他深吸一口带着年节气息的微冷空气，语气轻松下来，“眼下，且让这燎原之火，先暖暖这清河的年吧！”
城楼下，不知谁家率先挂起了大红灯笼，暖红的光晕在暮色中晕染开来，如同点点星火，预示着那个即将在爆竹声、酒香与无数希望中到来的——燎原新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