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盘前，谢大将军接下来的每一条指令都带着冰碴子，不止将领们噤若寒蝉，就连王督军也不敢再大放厥词。好不容易熬到议事结束，将领们如蒙大赦，鱼贯而出，王督军也在内侍监的搀扶下匆匆回了营帐。
谢远洲阔步冲出帐外，见不到那两人顿时心急如焚，脚步越来越快，几乎要跑起来，玄色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
绕过辎重营帐，喧嚣渐远。谢远洲脚步一顿，瞳孔骤缩。
斜阳熔金，将营寨边缘那片用来训练新马的空地染上一层橘红，也勾勒出马背上两人亲密无间的剪影。
陈酒正低着头，在她耳边耐心地讲解要领，她听得认真，不时点点头。偶有轻风拂过，将少女碎发轻轻卷起，拂过陈酒的下颌。马儿打了个响鼻，她吓得低呼一声，身体下意识后仰，几乎靠进了陈酒虚扶的臂弯里，陈酒低笑着说了句什么，引得她眉眼弯弯。
无名邪火腾地窜起，谢远洲双拳紧握，胸口又酸又涨，任他如何大口呼吸也压不下那股怒火！
“下来！”
一道冷硬的命令在陈酒和刘泠身后响起，两人皆是一惊，循声望去，只见谢远洲逆光而立，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冰山，银甲在夕阳下仍射出血红光芒，饶是看不清神情，也能感受到危险的暗流。
陈酒条件反射地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动作利落又夹着一丝狼狈，“将军！”
谢远洲并未看陈酒，几步走到马前，一把抓住白玉章的手臂将她从马鞍上拉下来。白玉章故作惊慌，顺势撞进谢远洲怀里，坚硬的甲胄硌得她生疼，“哥...将军！你干什么？”
谢远洲低头，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额发上，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这话该我问你。”
说完，他拉起少女就走，玄色披风在他身后卷起一阵带着怒气的风。走出几步，谢远洲又停下脚步，眼风扫过依旧跪着的陈酒，冷声道，“陈副将既如此善马，新入营的那三十匹良驹便交由你一人驯服，明日一早，本将军要看到它们俯首帖耳！”
白玉章愕然，正要回头去看陈酒，又被谢远洲半拉半拖带走。
中军营帐。
帐帘被用力挥开又重重落下，发出沉闷的声响。谢远洲一路将人拉到帐中央才松开手，他走到桌案前背对着她，胸膛剧烈起伏，银甲下肩背绷紧如铁石，仿佛在极力压制着翻腾的情绪。
“哥哥？”
那僵硬的背影一震，却不肯回头，仿佛一转身，强行筑起的堤坝便会轰然崩塌，一发不可收拾。
少女见他不理，反而背着小手蹦蹦跳跳绕到他面前，像一只不知险境为何物的林间小鹿，清澈的眸子直直望进他幽深的眼底，“那匹马叫枣红，可乖啦！一跑起来风呼呼的，我好像要飞起来了，特别好玩儿！”
谢远洲狠狠磨了磨牙，咬得齿根都泛起酸涩。他想质问她知不知道陈酒看她的眼神意味着什么！想告诉她身为女子与男子共乘一骑是何等逾矩！然而所有汹涌澎湃，在撞上她那双带笑的眼眸时，瞬间碎成无数泡沫，只留下心口一片狼藉。
可她似乎并没察觉到他心中如何百转千回，兀自笑道，“陈副将人也可好了，我说想学骑马，他就耐心教我，一点也不嫌我笨，他还... ...”
“他好？”
谢远洲突然侧了侧身，仿佛被这话刺中要害般，面上最后一丝强装的平静彻底碎裂，脸色沉得吓人，大有风雨欲来的架势。白玉章心头一跳，向后退去，直到后腰贴上桌案，再无退路。谢远洲却步步逼近，高大的身影倾轧，熟悉的松柏气息瞬间将她笼罩，双臂牢牢撑在她两侧，将她困在桌案与他的胸膛之间，无处可逃。
白玉章警铃大作，下意识在腰间摸索，可沈怀薇上次给的迷药全用在王五身上了，她只能眼睁睁看他俯身靠近，冷硬的铠甲贴上她的兵服，紊乱的呼吸交缠，四目相对，他幽深眼底是她从未见过的浓烈情绪，低沉沙哑的声音似带着蛊惑。
“那我呢？我...不好么？”
白玉章被他极具侵略性的姿态逼得不得不后仰，反手撑着桌案，脊背后弓，心知这会儿万万不能忤逆他，脸上赶紧堆满讨好的笑，“哥哥好，哥哥最好了！”
撑在她身侧的手臂瞬间一僵，这看似亲密无间的称谓，狠狠勒住他所有破土而出的妄念。
是啊，哥哥。
他是她在刘鹏灵位前过了明路的义兄，他亦发誓要待她如亲妹，他怎么能...怎么敢生出这般悖逆伦常又令人不齿的龌龊心思？
谢远洲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汹涌的暗潮已被强行压下，只余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自嘲，撑在她身侧的双臂沉缓落下，他退后两步，与她拉开距离，“罢了，往后你想学什么便去吧，只是...注意安全。”
“真的吗？我什么都想学！”白玉章暗暗松了口气，故作轻松站直身子，声音清脆道，“不过我最想学的还是功夫，像哥哥那样厉害的功夫！”
谢远洲避开她的目光，看向她尚且不能用力的右臂，以及才正完骨没两天的左腕，不由皱起眉，“我自会护你周全，无需你学这些打打杀杀的本事。”
“那怎么一样？”
当初在将军府，谢远洲的确指点过她功夫，但那会儿白玉章是为了与他增进关系，学的马马虎虎。白玉章这会儿倒是认真，她还清楚记得遇上王五时的危险，什么心思计谋皆无用，唯有拳头够硬才能保命！
“我不想做个永远被保护的人，我可以保护自己...”白玉章顿了顿，仰头看向他，“也可以保护哥哥！”
这简单的几个字，如同最烈的酒，冷不防灌入谢远洲耳中，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
保护他？
这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小丫头，竟说要保护他，荒谬得可笑，却又让他心尖发颤，眼眶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