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如墨。
李铮的中军大帐内，灯火摇曳，将他的身影在帐壁上拉得很长。刚刚结束的审问，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反而因为右贤王庭这个名字的出现，而预示着更大的风暴。
呼和被拖下去后，那凄厉的咒骂声仿佛还萦绕在帐篷的角落，提醒着李铮，他所面对的，绝不仅仅是一群战败的俘虏，更是一个盘根错节、充满了仇恨与阴谋的泥潭。
“右贤王庭……乌维……”李铮再次低声念出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矮几。呼衍骨临死前的嘶吼，此刻终于有了清晰的指向。这位右贤王，果然是他目前最大的威胁。
草原的法则，弱肉强食，权力至上。乌维作为匈奴单于之下最有权势的王庭之一，对于任何可能威胁到他地位，或者可能成为他扩张障碍的新兴势力，必然会采取最直接、最残酷的手段进行扼杀。李铮和他的天狼骑，在吞并了呼衍部之后，无疑已经进入了乌维的视野，被视作了必须拔除的“毒瘤”。
“大人，夜深了，您也该歇息片刻。”陈平处理完外面的事务，返回帐内，见李铮依旧对着地图出神，忍不住劝道。连续的征战和高强度的脑力活动，即便是铁人也会感到疲惫。
李铮揉了揉眉心，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一丝倦意，却眼神锐利：“歇息？陈平，你觉得，现在我们有歇息的资本吗？”
他指了指地上呼和挣扎留下的痕迹：“右贤王的眼线已经渗透进来了，呼衍部的死硬分子也在蠢蠢欲动。我们就像是坐在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口上。”
陈平沉默。他当然明白李铮的忧虑。右贤王庭的势力，远非一个小小的呼衍部可比。一旦对方真的大举来袭，刚刚整合了部分呼衍部残兵的天狼骑，能否抵挡得住，实在是未知数。
“大人，”陈平斟酌着开口，“当务之急，确实是尽快消化呼衍部的遗产，特别是那些青壮牧民和战士。只要我们能将他们真正融入天狼骑，实力便能得到极大提升，届时即便面对右贤王庭，也能有一战之力。”
“谈何容易。”李铮苦笑一声，“人心，才是最难啃的骨头。你也听到了呼和的叫嚣，那代表了一部分旧贵族的心声。他们世代生活在这片草原，遵循着固有的法则。我所推行的这些，在他们看来，或许就是离经叛道，是软弱的表现。”
他拿起赤狼献上的那几块晶莹的盐砖，在灯火下泛着微光：“在草原上，盐就是生命，就是财富。呼衍骨能积攒下这些，想必也是费了不少心思。陈平，你说，如果我把这些盐，还有我们库存里的一部分粮食，拿出来分发给那些呼衍部的普通牧民和降兵，会怎么样？”
陈平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大人的意思是……以利诱之？”
“不仅仅是利诱。”李铮摇头，“是‘恩威并施’中的‘恩’。之前的骚乱，我们已经展现了‘威’，砍下了几个带头闹事者的脑袋。现在，该让他们尝尝‘恩’的滋味了。”
他站起身，在帐内踱了几步：“那些旧贵族和死硬分子，我们要坚决打击，毫不留情。但对于大多数普通的呼衍部牧民和士兵，他们只是想活下去，想让家人活下去。谁能给他们活路，给他们希望，他们就可能会依附谁。”
“草原的法则，固然是弱肉强食，但‘强者’并不仅仅意味着武力。能够提供庇护，能够让部民过上更好的生活，这也是一种‘强’。”李铮的目光变得深邃，“我要让他们知道，跟着天狼骑，有饭吃，有盐吃，有安稳的日子过，而不是跟着那些旧贵族，走向毁灭。”
陈平抚掌赞道：“大人英明！属下明白了。这就像是……打散他们的骨头，再给他们喂肉。让他们既畏惧我们的武力，又能感受到我们的‘仁慈’。”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李铮点头，“但要把握好分寸。‘仁慈’不等于无原则的纵容。奖赏要给那些真心归顺、愿意为天狼骑效力的人；惩罚，则要精准地落在那些心怀叵测、试图作乱的人身上。”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明日一早，你亲自去安排。第一，清点所有呼衍部降兵和牧民的人数，登记造册。第二，打开部分粮仓和盐库，按照人头，给他们分发一些食物和一小块盐砖。告诉他们，这是天狼骑给予他们的‘恩赐’，只要他们安分守己，服从命令，以后这样的‘恩赐’会更多。第三，从降兵中，挑选一些看起来比较老实、体格尚可的青壮，编入辅兵，参与营地的建设和放牧，给予他们略高于普通俘虏的待遇，但要严格看管，打散编制，混入我们自己的人。”
“是！属下立刻去准备！”陈平精神一振，这些措施具体可行，直指核心问题。
“等等。”李铮叫住他，“还有一件事。关于那个勘探队，让他们加快速度，重点勘察河谷附近有没有盐矿或者盐湖。盐，是草原的命脉，我们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如果能在这里找到盐，不仅能解决我们自己的需求，还能以此为筹码，吸引更多小部落归附。”
“属下明白！”
陈平离去后，帐篷内再次恢复了安静。李铮拿起一块盐砖，放在鼻尖轻嗅，那淡淡的咸味，仿佛预示着草原未来的风云变幻。
他知道，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在挑战千百年来形成的草原传统。那些依靠掠夺和压榨底层牧民为生的贵族们，绝不会坐视自己的利益受损。右贤王庭的威胁还在外部虎视眈眈，内部的暗流又已汹涌。
这“草原的法则”，他不仅要懂，更要尝试去改变，去驾驭。这条路，注定充满了荆棘和鲜血。
……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呼衍部俘虏所在的营地便传来了一阵骚动。
不同于昨日的恐慌和压抑，今天的骚动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好奇和期盼。
几个负责看守的天狼骑兵，在陈平的指挥下，已经开始在营地中央搭建起了几个简易的木台。木台旁边，堆放着一些麻袋，里面隐约露出黄色的粟米，还有一些用油布包裹着的东西——正是李铮决定拿出来分发的盐砖。
“都排好队！男的一边，女的一边，老人孩子单独登记！”一个队长模样的天狼骑兵，用半生不熟的匈奴语大声吆喝着，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呼衍部的俘虏们，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中充满了麻木和恐惧。他们经历了战败、亲人离散的痛苦，早已对未来不抱任何希望。在他们看来，等待他们的，无非是成为奴隶，或者在某个寒冷的冬夜里无声无息地死去。
对于木台上的粮食和盐，他们并非不动心，只是长久以来的绝望，让他们不敢轻易相信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好事”。
“哼，这些魔鬼又想耍什么花样？”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牧民，低声啐了一口，眼神中充满了警惕和怨恨。
“是啊，昨天才杀了那么多人，今天就给我们发吃的？肯定没安好心！”旁边一个年轻些的牧民附和道。
人群中，窃窃私语声不断，大多是怀疑和不信任。
就在这时，几个负责维持秩序的天狼骑兵，已经开始引导着一些看起来比较老实的俘虏上前登记。
“名字？哪个氏族的？家里还有几口人？”陈平亲自坐镇，旁边有专门的文书（是李铮之前从汉人俘虏中挑选出来识字的）负责记录。
一个身材佝偻的老妇人，被一个瘦弱的孩子搀扶着，战战兢兢地走到台前。她的丈夫和儿子都在战斗中死了，只剩下她和这个小孙子。
“我……我叫……额吉……”老妇人声音颤抖着回答。
陈平耐心地询问完毕，示意手下：“给她一份口粮，一小块盐砖。”
很快，一小袋粟米和一块约莫拳头大小的盐砖，被递到了老妇人手中。
老妇人颤抖着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粟米袋子，和手中冰凉坚硬的盐砖，是如此的真实。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粗糙的手指反复摩挲着盐砖，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
“真……真的给我们？不要我们做什么吗？”她哽咽着问道。
陈平看着她，放缓了语气，尽量让自己的匈奴语听起来温和一些：“只要你们安分守己，服从天狼骑的命令，以后，你们会有饭吃，有盐吃，有地方住。天狼骑的大汗，李铮大人，不杀无辜之人。”
“李铮……大人……”老妇人喃喃念着这个名字，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有了一丝不同于绝望的光芒。
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后面的事情就好办多了。看到老妇人真的拿到了粮食和盐，而且没有受到任何虐待，其他俘虏们心中的疑虑开始动摇。
“真的发粮了！还有盐！”
“快，我们也去排队！”
“不知道我的儿子还能不能分到……”
人群开始涌动起来，虽然依旧小心翼翼，但眼神中已经多了几分活泛。
陈平站在高台上，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看到了人们从麻木到怀疑，再到惊喜和一丝感激的表情变化。他心中暗叹，李铮大人这一手，确实高明。在这贫瘠的草原上，没有什么比食物和盐更能打动人心了。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买账。
在人群的角落里，几个眼神阴鸷的汉子，正冷冷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深深的厌恶和警惕。他们是呼衍部的一些小贵族，或者是那些死硬派军官的亲信。在他们看来，李铮的这种行为，简直是对草原勇士的侮辱。用几块盐砖和几袋粮食就想收买他们的灵魂？简直痴心妄想！
其中一个络腮胡的汉子，低声对旁边的同伴说道：“看到了吗？这个李铮，果然狡猾！想用这些小恩小惠来收买人心，瓦解我们的意志！绝不能让他得逞！”
“那我们怎么办？就这样看着？”同伴问道，眼中闪过一丝焦虑。
“急什么？”络腮胡冷笑一声，“右贤王庭的使者，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只要我们再忍耐几天，等到右贤王的大军一到，这个天狼骑，还有这个伪善的李铮，都会化为灰烬！到时候，我们再夺回属于我们的一切！”
他的眼中闪烁着复仇的火焰，仿佛已经看到了李铮被砍头示众的场景。
……
与此同时，在李铮的中军大帐内，气氛却有些凝重。
巴图正站在李铮面前，脸色不太好看。
“大人，您真的要把那些粮食和盐分给那些俘虏？”巴图的语气中带着不解和一丝不满，“我们自己的存粮也不算充裕，还要分给那些刚刚投降的敌人？这要是传出去，恐怕兄弟们会有意见的！”
巴图是纯粹的草原武士，信奉的是强者为尊，战利品理应归胜利者所有。他可以理解李铮为了稳定而不屠杀俘虏，但将宝贵的粮食和盐主动分给敌人，这超出了他的认知。
李铮看着巴图，知道他代表了军中相当一部分匈奴出身的军官的想法。他并没有立刻斥责，而是平静地问道：“巴图，你告诉，我们天狼骑，现在最缺的是什么？”
巴图愣了一下，随即回答：“自然是人口和战马！我们虽然打败了呼衍部，但自身也有损失，能战之兵不过数千。”
“没错，是人口。”李铮点头，“草原上的战争，打的是什么？不仅仅是勇气和战术，更是人口和牲畜。没有人，谁来放牧？谁来耕种（如果可能的话）？谁来补充兵员？”
他指了指帐篷外：“外面那些呼衍部的俘虏，看起来是负担，但处理好了，就是我们最宝贵的财富。他们是牧民，会放牧，会骑马，其中不乏强壮的汉子。只要让他们真心归顺，就能迅速壮大我们的力量。”
“可是，大人，他们是呼衍部的人！他们的亲人可能死在我们手里，他们会真心归顺吗？”巴图质疑道，“用粮食和盐，就能换来忠诚？”
“忠诚？”李铮笑了笑，“巴图，你在草原上这么多年，见过多少所谓的‘忠诚’？今天还在为这个部落效力，明天可能就因为一点利益，就投靠了另一个部落。草原上的忠诚，大多是建立在实力和利益之上的。”
“我们给他们活路，给他们尊严（相对于其他部落对待俘虏而言），给他们生存下去的物资，他们就会感激。这种感激，或许不是你说的那种‘忠诚’，但至少能让他们暂时放下仇恨，服从我们的管理。只要时间长了，他们习惯了天狼骑的统治，习惯了安稳的生活，再加上我们的军纪和训练，他们就会慢慢变成真正的天狼骑战士。”
李铮站起身，走到巴图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巴图，你是我最信任的将领之一。你勇猛善战，忠诚可靠，但有时候，要看的更远一些。我们的目标，不仅仅是吞并一个呼衍部，我们要在这片草原上立足，要变得更加强大，甚至……要挑战那些高高在上的王庭！”
“要做到这一点，光靠我们现有的人是不够的。我们必须学会吸纳，学会整合。用铁血手段镇压反抗，用恩惠拉拢人心。这就是‘恩威并施’，这也是一种‘草原的法则’，只不过，是我李铮的法则。”
巴图沉默了。他看着李铮坚定的眼神，听着他描绘的宏伟蓝图，心中的不满和不解，渐渐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所取代。他虽然不完全理解李铮的所有想法，但他知道，李铮带领着天狼骑，从一个弱小的部落，走到今天吞并呼衍部，展现出了非凡的智慧和勇气。或许，这位年轻的大汗，真的能带领他们，走向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属下……明白了。”巴图深吸一口气，单膝跪地，“属下愚钝，未能领会大人的深意。请大人责罚！”
“起来吧。”李铮扶起他，“我知道你是为了天狼骑好。有不同意见，可以提出来，但一旦决定了，就要坚决执行。这是军令。”
“是！属下遵命！”巴图挺直了腰杆，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嗯。”李铮满意地点点头，“你去协助陈平，监督粮食和盐的分发，注意维持秩序，防止有人趁机闹事。特别是那些呼衍部的旧贵族，要重点盯防。”
“是！”巴图领命而去。
巴图走后，李铮走到帐篷门口，撩开帘子。
外面，阳光已经洒满了河谷。呼衍部俘虏营地那边，排队领粮的队伍已经很长，虽然依旧有些拥挤和嘈杂，但整体秩序还算井然。他看到了人们脸上的笑容，听到了孩子们因为分到一小块盐砖而发出的欢呼。
这些细微的变化，像一颗颗投入湖中的石子，正在慢慢改变着呼衍部降众对天狼骑的看法。
李铮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整合的第一步，算是成功了。
但他知道，这仅仅只是开始。
右贤王庭的阴影，依旧笼罩在他的心头。那些潜藏在暗处的敌人，也绝不会轻易放弃。
他转身回到帐内，拿起那份陈平刚刚送来的，关于呼衍部俘虏的初步统计名册。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名字，代表着几千条鲜活的生命。
要将这些人彻底融入天狼骑，让他们成为自己手中的利刃，而不是背后的暗箭，需要走的路，还很长。
他必须尽快。
因为他有一种预感，右贤王庭的反应，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快。
一场新的风暴，正在草原的深处，悄然凝聚。
而他，李铮，必须在风暴来临之前，做好万全的准备。他不仅要懂得草原的法则，还要成为制定法则的人。
他低头看着名册，手指在上面缓缓划过，仿佛在抚摸着天狼骑未来的希望与根基。眼神中，充满了坚定与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