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李家新屋的土坯房里，油灯早已熄灭。惨白的月光像掺了冰碴子的水，透过新糊的窗户纸上一个不起眼的破洞，斜斜地泼洒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小块模糊的、晃动的光斑。，裹着屋里冻得梆硬的泥地，裹着冰冷的土炕，裹着空气里残留的灶灰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腻的冻梨余味。鼾声、磨牙声、翻身时土炕发出的吱呀声，在死寂的黑暗里低低地回荡。
王四喜，像一截被冻僵的树根，蜷缩在炕梢最靠墙的角落里。他没睡。眼睛在黑暗中茫然地睁着，头颅深埋着，几乎要埋进破棉袄油腻的领口里。耳朵里还嗡嗡作响，白天崔媒婆那高亢刺耳的尖笑，胖丫那圆滚滚像半截铁塔的身影，还有娘那句像冻透了的钢锭砸在地上的话——“要找个识文断字的”——像无数把烧红的钢针，轮番扎刺着他脆弱的神经。一股混杂着巨大屈辱、深不见底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窒息的自卑感，像冰冷的潮水，反复冲刷着他身体，冻得他骨头缝都透着凉气。
识文断字的……
那是什么样的……人？
像……像厂里技术员小张那样？戴着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带着倨傲？说话文绉绉的？能看懂那些画满弯弯绕绕线条的图纸？能指着图纸说“尺寸标错了”？
他……
他王四喜……
一个闷葫芦秧子……
三棍子打不出个蔫屁……
脑袋瓜子塞的怕是陈年苞米瓤子……
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
他……
他配吗？
一股滚烫的酸涩猛地涌上眼眶，烧得他眼睛发胀。他手死死攥着破棉袄的衣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肉里，渗出血丝，洇湿了油腻的布料。喉咙里“嗬嗬”作响，像破风箱漏了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就在这时。
他手，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伸向炕席底下。动作僵硬，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茫然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摸索。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带着毛刺的边角。他身体猛地一颤，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眼睛瞬间瞪圆，在黑暗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错愕和一种深藏的惶恐。
他手，极其缓慢地、极其颤抖地，从炕席底下抽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本书。
一本破旧得不成样子的书。封面早已磨烂、卷边，露出里面粗糙发黄的纸页。封皮上残留着几个模糊不清的铅字，依稀能辨认出“初……中……语……文……”的字样。书页卷曲、发黄、布满污渍和虫蛀的小洞，散发着一股混合着霉味、尘土和汗渍的陈旧气息。这是他不知道多久以前，在公社废品站捡破烂时，从一堆烂纸里扒拉出来的。当时只觉得这纸厚实，能引火，就顺手塞进了怀里。后来不知怎么，就留在了炕席底下，一直没动。
此刻。
这本破书。
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烫在他手心里。
他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睛死死盯着手里这本破旧的书。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恐和一种深不见底的茫然。识文断字……识文断字……就是……就是看这个？就是……认识这上面的……字？
一股混杂着巨大恐惧、深不见底的自卑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冲动，像冰冷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他手死死攥着那本破书，指关节捏得“咔吧”作响。书页在他手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他猛地一翻身，像只受惊的壁虎，，手脚并用，极其狼狈地从冰冷的土炕上爬了下来。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扑向那块从窗户纸破洞里透进来的、惨白的月光。
他身体像一截被扔出去的烂木头，“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梆硬的泥地上。膝盖骨砸得生疼，他却浑然不觉。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块惨白的、晃动的光斑。手极其颤抖地、极其艰难地将那本破旧的书摊开在月光下。
惨白的月光像冰冷的探照灯，照亮了摊开的书页。
发黄、卷曲、布满污渍和虫洞的纸页上，印着一行行密密麻麻的、黑色的方块字。
那些字像无数只黑色的、冰冷的、带着嘲讽的眼睛，密密麻麻地、死死地钉在惨白的月光里，也钉在王四喜、布满惊恐和茫然的脸上。
他头颅深埋着，几乎要埋进书页里。眼睛死死盯着那些黑色的方块，像要把它们盯穿。手极其颤抖地、极其笨拙地伸出枯瘦的、布满老茧和冻疮的食指，哆哆嗦嗦地戳向书页上第一个字。
那是一个“人”字。
他嘴唇极其艰难地、极其颤抖地蠕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个极其微弱、极其沙哑、带着浓重鼻音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结巴气音：
“人……”
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瞬间被死寂的黑暗吞没。
他手指极其颤抖地、极其缓慢地移向下一个字。
那是一个“口”字。
“口……”
声音依旧微弱，带着浓重的哭腔。
下一个字，“手”。
“手……”
下一个字，“足”。
“足……”
他一个、一个极其艰难、极其缓慢地辨认着那些最简单的、最基础的方块字。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千斤重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每一个发音都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血沫子，带着深不见底的羞耻和一种近乎自虐的执着。
月光惨白、冰冷、无情地洒在他佝偻的背上，洒在他、布满汗水和泪水的脸上，洒在他枯瘦的、颤抖的、指着书页的手指上，洒在那本破旧不堪的书页上，像一幅无声的、残酷的讽刺画。
他头颅死死地抵在冰冷梆硬的泥地上。眼睛里，泪水混着汗水汹涌而下，砸在发黄的书页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印。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像受伤幼兽般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文……化……人……”
“能……能……说话的……”
“能……说话的……”
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渴望，像冻土深处传来的绝望的呐喊，在死寂的黑暗里低低地、沉沉地回荡。
月光依旧惨白，冰冷。那本破旧的初中语文课本摊在冰冷的地上，像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沉重无比的门。王四喜，跪在月光里，头颅深埋着，肩膀剧烈地、无声地颤抖着。那压抑的呜咽声，像一曲无声的悲歌，在李家新屋死寂的黑暗里，低低地、沉沉地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