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的北京，暑气初显，四合院里的老槐树撑开浓密的绿荫，筛下斑驳跳跃的光点。蝉鸣声声，带着夏日的慵懒与活力。院子里那几株月季开得正盛，粉的娇嫩，红的浓烈，空气中浮动着若有似无的甜香。方清墨一早起来，特意剪了几支插在堂屋的青瓷瓶里，为这寻常的日子添了几分郑重。
王秀芹坐在廊下的藤椅上，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把用了多年的蒲扇。她的目光时不时地飘向院门，又落在放在小方凳上的手机。屏幕是暗的，安静得让人心焦。今天是中考成绩公布的日子，张小辉一大早就被同学叫出去了，说是去学校附近网吧一起查分。这孩子，明明在家也能查，非要凑那个热闹。王秀芹心里嘀咕着，可那份沉甸甸的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却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
李玄策难得这个周末没有紧急公务，穿着家常的棉麻衫裤，正拿着小喷壶，仔细地给廊檐下垂挂的几盆绿萝浇水。水珠溅落在宽大的叶片上，滚落，留下一道道晶莹的痕迹。他动作不疾不徐，眼神却也不时扫过母亲的方向，捕捉着她眉宇间细微的起伏。他知道母亲嘴上不说，心里比谁都惦记着辉儿的成绩。这孩子，自从妹妹月竹家出事，跟着他们生活，尤其是母亲，几乎把全部的心血都倾注在了他身上。这份成绩单，于辉儿是升学的门槛，于母亲，却是一场漫长而艰辛的“陪考”终点。
方清墨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从厨房走出来，红瓤黑籽，水灵灵的。“妈，玄策，吃点瓜解解暑，刚冰镇过的。”她声音温婉，将盘子放在藤椅旁的小几上，顺势坐在婆婆身边，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王秀芹的手有些凉，掌心微微汗湿。
“清墨啊，你说辉儿…能行吗？”王秀芹的声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投向儿媳，里面盛满了询问和依赖。
“妈，您别担心，”方清墨微笑着，语气笃定，“辉儿这一年多有多用功，我们都看在眼里。您天天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陪他熬夜，给他打气，这努力不会白费的。”她拿起一块西瓜，递到婆婆嘴边，“来，吃块瓜，定定神。”
王秀芹顺从地咬了一小口，清凉的汁水在口中化开，却似乎没能完全冲散心头的焦灼。她叹了口气：“这孩子命苦，摊上那么个爹…我就怕他心气儿被压垮了，学习跟不上。要是考不上好高中，以后的路可就更难走了…”她没再说下去，只是又望向了院门。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少年特有的、带着喘息的呼喊：“姥姥！姥姥！舅舅！舅妈！”
院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张小辉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他跑得满脸通红，额发被汗水黏在额角，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盛满了夏日的阳光，闪烁着纯粹的、无法抑制的狂喜。
“怎么样？辉儿！”王秀芹“腾”地从藤椅上站起来，手里的蒲扇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方清墨和李玄策也立刻围拢过来，三双眼睛紧紧盯着少年。
张小辉大口喘着气，脸上绽放出一个巨大无比的笑容，那笑容甚至带着点傻气，却无比真诚。他高高扬起手中那张薄薄的、却仿佛重逾千斤的纸。
“考上了！市重点！一中！”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穿透云霄的力量，“姥姥！舅舅！舅妈！我考上一中了！分数比预估的还高！”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随即，巨大的喜悦如同烟花般在小小的四合院里炸开。
王秀芹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像是被这巨大的惊喜冲撞得站立不稳。李玄策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母亲的胳膊。他清晰地感觉到，母亲的手臂在剧烈地颤抖。王秀芹的目光死死地锁在那张录取通知书上，仿佛要把它烙进眼底。
“好…好…好孩子…”她喃喃着，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她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像是触碰稀世珍宝一般，从外孙手里接过了那张纸。
纸张温热的，还带着少年奔跑后的体温。王秀芹将它捧在眼前，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的视线模糊了，通知书上清晰的字迹变得氤氲一片。她努力地眨着眼睛，试图看清那上面每一个字——张小辉的名字，市第一中学的红色印章…滚烫的泪珠终于挣脱了眼眶的束缚，大颗大颗地砸落在通知书光滑的纸面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姥姥…”张小辉看着姥姥汹涌而出的泪水，自己也鼻子一酸，眼眶瞬间红了。他上前一步，伸出双臂，将这个为他日夜操劳、给予他无限温暖和力量的老人，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少年的怀抱还不够宽厚，却充满了真挚的依恋和感激。
“姥姥…谢谢您…谢谢…”张小辉的声音埋在姥姥的肩头，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没有您…我…我…”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情绪堵住，只剩下肩膀细微的抽动。他想起无数个挑灯夜读的夜晚，书桌上那杯永远温热的牛奶；想起成绩波动时，姥姥那温柔却坚定的鼓励；想起自己偶尔任性发脾气后，姥姥那包容又带着心疼的眼神…是姥姥，用她并不宽厚的肩膀和深沉的爱，在他世界崩塌后，为他重新撑起了一片天。
王秀芹一手紧紧攥着通知书，一手用力地回抱着外孙，布满岁月痕迹的手掌轻轻拍抚着少年单薄的脊背。她的泪水无声地流淌，浸湿了张小辉肩头的衣衫。这泪水，是长久的压力骤然释放的宣泄，是看到孩子争气、前途有望的欣慰，更是对自己这五年多来，从女儿婚姻破碎、女婿入狱的绝望深渊中一步步挣扎走出，将全部心血倾注在外孙身上、最终得到这份“回报”的百感交集。这份沉甸甸的“毕业证书”，证明她没有辜负女儿，没有辜负这个家，更没有辜负自己。
“好辉儿…姥姥的乖孙…是你自己争气…是你自己…”王秀芹的声音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充满了骄傲和满足。
李玄策和方清墨站在一旁，看着相拥而泣的祖孙俩，眼中也泛起了湿润。李玄策走上前，宽厚的手掌轻轻落在母亲的肩头和侄子的头顶，传递着无声的支持和喜悦。方清墨则温柔地笑着，悄悄抹去眼角的湿润，转身去拿纸巾。
“妈，这是大喜事啊！”李玄策的声音低沉而温暖，带着由衷的喜悦，“辉儿真棒！您这‘教导主任’当得，功勋卓着！”
就在这时，堂屋里的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方清墨快步走过去接起，只说了两句，脸上便绽开了笑容：“爸！是爸！他算着时间打来的呢！”她立刻按下了免提键。
李长庚那熟悉而洪亮、带着一点异国腔调却又充满慈爱的声音，瞬间充满了整个庭院：“秀芹！玄策！清墨！辉儿在不在？成绩出来了吗？怎么样？快告诉我！”
王秀芹听到丈夫的声音，情绪又是一阵翻涌，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平复了一下，才对着电话方向，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无比骄傲地大声说：“长庚！辉儿…辉儿考上啦！市一中！最好的高中！”
“好！太好了！”电话那头传来李长庚爽朗的大笑，隔着太平洋都能感受到他的激动，“我就知道！我们辉儿是好样的！秀芹啊，你听见了吗？这是你的功劳！最大的功劳！你这几年含辛茹苦，把辉儿带得这么好，这就是最伟大的教育工程！最了不起的‘毕业证书’！比我在斯坦福拿的任何奖都更有分量！”
李长庚的话语像暖流，熨帖着王秀芹的心。她低头，看着手中那张被泪水打湿了一角、又被她小心抚平的通知书，再看看身边已经抬起头、眼睛红红却笑得无比灿烂的外孙，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踏实感和幸福感充盈了心间。是啊，这张纸，就是她这个老婆子最珍贵的“毕业证”，是她用爱、坚韧和无数个日夜的操劳换来的勋章。
“爸，您说得对！”王秀芹破涕为笑，脸上还挂着泪痕，笑容却像院子里的月季一样盛放，带着历经风雨后的明媚。她将通知书仔细地对折好，像对待传家宝一样，郑重地放进自己贴身衣服的口袋里，还轻轻拍了拍，仿佛要让它熨帖在心上。“这啊，就算是我这老婆子的‘毕业证书’啦！这辈子，值了！”
张小辉也凑到电话边，大声说：“姥爷！我考上一中了！谢谢您一直鼓励我！”
“好小子！姥爷为你骄傲！假期好好放松，但也别忘了预习，高中可是新战场！姥爷回去给你带礼物！”李长庚的声音充满了欣慰。
傍晚，夕阳的金辉温柔地涂抹在四合院青灰色的砖墙上，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边。王秀芹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油焖大虾红亮诱人，红烧排骨香气扑鼻，清蒸鲈鱼鲜嫩雪白，翠绿的炒时蔬点缀其间，还有张小辉最爱的糖醋里脊，炸得外酥里嫩，裹着晶亮的酱汁。厨房里弥漫着令人垂涎的烟火气，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都显得格外悦耳。
晚餐的氛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欢快。张小辉眉飞色舞地讲着查分时和同学们的激动，讲着未来的高中生活憧憬。王秀芹不停地给他夹菜，脸上的笑容就没停过，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仿佛年轻了好几岁。李玄策和方清墨也放下了平日的严肃，跟着说笑，分享着各自工作中遇到的有趣小事。李天枢虽然年纪小，不太懂中考的具体意义，但也被这满屋子的喜悦感染，捧着果汁杯，小大人似的说要敬哥哥一杯。
“来，辉儿，”李玄策举起盛着清茶的杯子，目光温和地看着侄子，“考上重点高中，是你人生路上一个重要的里程碑。舅舅为你高兴！记住今天这份努力带来的喜悦，在高中更要脚踏实地，戒骄戒躁。知识是根本，品德是基石。舅舅相信你！”
“谢谢舅舅！我会的！”张小辉用力点头，端起饮料杯，郑重地与舅舅碰杯。
方清墨也笑着举杯：“辉儿，好样的！舅妈也为你骄傲！学习重要，身体更重要。以后学习任务重了，营养一定要跟上，想吃什么就跟舅妈说！”
“谢谢舅妈！”张小辉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王秀芹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景象：儿子儿媳事业有成、稳重可靠；外孙懂事上进、前途光明；远在海外的丈夫心系家人，言语间满是关爱。再想到聪明绝顶的孙女念墨和天赋异禀的小孙子天枢，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将她温柔地包裹。过去的那些阴霾和苦涩，在这一刻，仿佛真的被这满院的欢声笑语和饭菜的香气彻底驱散了。她端起茶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着每一个家人，眼神温柔得像化开的蜜糖，然后轻轻抿了一口。那茶水，仿佛也带着格外的甘甜。
饭后，张小辉主动帮姥姥收拾碗筷。厨房里，昏黄的灯光下，祖孙俩的身影靠得很近。水流哗哗，碗碟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王秀芹看着外孙专注洗碗的侧脸，灯光在他年轻的面庞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充满了希望的气息。她忍不住又伸手，轻轻抚了抚他还有些汗湿的头发。
“辉儿，以后…要好好的。”她轻声说，声音里是卸下重担后的宁静和绵长的期许。
张小辉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姥姥的眼睛，那里面映着灯光和自己。他用力地点点头：“嗯！姥姥，我会的！我会好好读书，将来孝敬您！”
夜渐深，暑气稍退，微风拂过庭院，带来一丝凉爽。月光如水银般静静流淌，温柔地覆盖着屋檐、树梢，也覆盖着这个刚刚经历了喜悦泪水、此刻正沉浸在安宁幸福中的小院。那张承载了太多情感的“毕业证书”，被王秀芹珍重地收在了她存放重要物品的木匣最上层。而生活，如同院中那株老槐树，在经历了风雨之后，正向着更广阔的晴空，舒展着新的枝桠，酝酿着下一个季节的繁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