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露水凝在青铜浑天仪的螭龙纹上,李念墨转动黄铜窥管时,檐角铁马忽然齐声作响。她望着雷达屏幕里旋转的云图,恍惚看见父亲当年在四合院用井水占星的模样——那些跳动的色块,竟与《开元占经》里的云气二十八宿图渐次重合。
墨姑娘,把候风铜鸟转向巽位。老曹蹲在紫檀木气压计前,布满老人斑的手掌贴着玻璃管。汞柱幽蓝的光泽里,忽然浮出青城山七十二峰的轮廓,恰似当年母亲带她夜观星象时,在罗盘上洒落的朱砂粉。
李念墨踮脚拨动铜鸟尾羽,檐下十二玉琯应声而鸣。她忽然发现西墙的《四海龙云图》绢帛背面,竟贴着母亲手绘的《紫微垣星宿变位图》。泛黄的宣纸上,母亲用银粉勾画的北斗轨迹,与雷达屏中台风路径完美交叠。
戊子年谷雨三候,当有赤龙犯天关。老曹突然用桃木尺敲打铜壶滴漏,惊得悬在梁上的古琴弦嗡嗡震颤。李念墨转头望去,见他正将气象数据誊写在泛潮的毛边纸上,墨迹遇水晕开,竟显出与母亲星象图相同的璇玑纹。
破晓时分,观测站后院的古银杏突然无风自动。李念墨推开雕花木窗,见三只系着红绳的气象气球正掠过树梢。最末那只气球下悬的铅盒,分明缠着研究所专用的金丝密封带——那正是上周失踪的那批光谱分析仪的外包装。
要变天咯。老曹往铜盆里撒了把艾草灰,灰烬落在盆中清水,竟聚成欧亚大陆的轮廓。李念墨望着盆中倒影,忽然想起昨夜收音机里断续传来的新闻:法国街头晃动的五星红旗,阿尔卑斯山巅飘着的气象监测气球,还有母亲在越洋电话里欲言又止的叹息。
她快步走向百叶箱,指尖触到记录簿封皮时,忽然嗅到淡淡的茉莉香——那是母亲实验室常年萦绕的气味。翻开四月观测记录,夹页间滑落张巴掌大的笺纸,纸上用陨石粉绘制的《毕月乌星变图》,正是她十六岁生日那晚与母亲共赏的星象。
地脉动了。老曹突然按住她的手腕。气压计汞柱里的山峰轮廓正在扭曲,化作条青鳞巨蟒的模样。李念墨猛然想起父亲笔记里记载的龙脉显形法,那些起伏的汞柱波纹,竟与青城山五洞天的地下水系分毫不差。
院墙外忽然传来汽车急刹声。李念墨将星象图塞回记录簿时,瞥见墙头掠过道黑影。那人翻飞的衣角上,绣着与气象气球红绳相同的北斗纹样。老曹抄起观星用的竹制标竿,竿头悬挂的青铜铃铛突然自鸣,惊得梧桐树上宿鸟乱飞。
墨姑娘,看云!老曹突然指向东南。李念墨举起黄铜六分仪,见层积云缝隙间露出七颗连珠的星子,恰似母亲星象图里标注的天枢引路之相。她转动仪器支架时,底座突然弹开暗格——里面躺着支鱼肠状的玉柄铜尺,尺身阴刻的二字,正是五十年代公私合营前气象站的旧称。
午后闷雷滚过观测站屋顶。李念墨擦拭古代雨量器天池盆时,发现盆底阴刻的二十八宿图中,危宿星位嵌着粒青金石。她用铜尺轻叩,石子应声脱落,露出张卷成筒状的丝绸。展开来看,竟是母亲笔迹的《地磁偏角推演法》,边缘还粘着朵干枯的二月兰——那正是去年立春,她别在母亲研究员胸牌上的野花。
要起风了。老曹往候风地动仪里添了勺磁石粉。李念墨望着铜铸蟾蜍口中滚动的铜珠,忽然发现珠面反光里映出个人影。那人正扒在院墙外槐树上,胸前挂着的相机镜头,闪着与光谱仪相同的蓝膜光泽。
暮色四合时,李念墨在整理历年台风路径图时,发现某张1958年的旧图纸背面,用隐形墨水绘着副《太乙巡天图》。图纸遇热显影的刹那,她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真正的星轨,都藏在风雨背后。
当夜暴雨倾盆。李念墨守在地磁仪前记录数据时,忽闻后院传来金属断裂声。她抓起鱼肠铜尺冲进雨幕,见那株古银杏的虬枝上卡着只破损的气象气球。铅盒裂口处露出的胶卷盒上,赫然印着某国际科研机构的logo,封口火漆纹样却与母亲实验室的北斗印章如出一辙。
子夜时分,李念墨在暗室冲洗胶卷。显影液中的画面逐渐清晰:巴黎街头挥舞的奥运旗帜,阿尔卑斯雪峰上的气象基站,还有张泛黄的老照片——1948年的青城山观测站前,年轻的外祖父正与某位金发学者同执浑天仪,两人腕间都系着五色丝绦。
暴雨拍打窗棂的声音忽然密集。李念墨转头望向工作台,见母亲那卷星象图正在无风自动。图纸边缘的二月兰标本突然飘落,贴着1958年的台风路径图滑行,最终停在某处标注着磁暴异常的坐标点上。
她举起铜尺对准灯光,鱼肠状的刃口在墙上投下细长阴影。那影子扫过《四海龙云图》时,绢帛上的渤海湾突然泛起银光,显出条用荧光粉标注的隐秘航线——正是今晨收音机里提到的国际货轮异常轨迹。
寅时雨歇,观测站屋檐还在滴水。李念墨将胶卷藏进浑天仪螭首时,发现龙口中含着的铜珠可以旋开。珠内藏着粒包浆温润的玉髓,正面阴刻北斗,背面却是母亲实验室的门牌号码。她对着晨曦转动玉髓,虹光里忽然浮现出父亲常用的演算符号,那些微分方程竟与昨夜地磁数据完美契合。
第一缕阳光爬上候风铜鸟的尾羽时,老曹抱着陶罐来换雨量筒。李念墨望着罐身模糊的忠字舞彩绘,忽然想起昨夜显影的某张照片里,1967年的观测站围墙上也画着同样的图案。而那些褪色的红漆下,隐约透着母亲少女时代临摹的《璇玑玉衡图》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