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的尾巴扫过缅北的山林,留下泥泞的道路和更加郁蒸闷热的空气。对于“丛林之魂”游击队而言,生存的日常依旧是在警惕、转移和有限度的主动出击中循环。然而,陆小龙一手搭建起来的情报网络,如同悄然张开的蛛网,开始捕捉到一些超越他们眼前生存范围的、更为微妙的信息流。
这些信息起初是零碎而模糊的,混杂在各种关于政府军调动、地方武装摩擦和边境走私贸易的传闻中。
老陶的“信息处理中心”里,一张粗糙的地图上标记日益增多。其中,来自西北方向、毗邻克钦独立军(Kachin Independence Army, KIA)传统活动区域的一些消息,引起了陆小龙的注意。
消息大多来自往返于边境的马帮和少数胆大的行脚商人。他们提及,近期在SNLA与KIA势力范围的缓冲地带,出现了一股新的活动迹象:一支规模不大、但装备精良、作风彪悍的武装人员,似乎在独立行动,既不像KIA的主力,也不完全听从其指挥。他们袭击政府军的巡逻队和小型哨所,动作干净利落,然后迅速消失在山林深处,行踪诡秘。
更有趣的是,有传言说,这支小部队对当地的KIA指挥官似乎也缺乏敬意,双方甚至发生过小规模的摩擦。他们的首领被称为“山鹰”,据说是个年轻人,但对政府军怀有极深的仇恨。
“一支游离于主流之外的孤狼?”陆小龙手指敲击着地图上那片区域,陷入了沉思。岩坎教官曾经粗略介绍过缅北各方势力,KIA是其中一支历史悠久、以骁勇善战闻名的民族武装,与缅甸军政府的矛盾根深蒂固。但KIA内部派系复杂,并非铁板一块。
“队长,你觉得这消息有价值?”岩迈擦拭着他的机枪,瓮声问道。在他看来,远在百多里外的事情,跟他们眼下的生存关系不大。
“不一定直接有关。”陆小龙目光没有离开地图,“但任何一股主动攻击政府军的力量,都值得关注。尤其是…如果他们和他们的上级关系不佳的话。”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萌芽:敌人的敌人,或许不能成为朋友,但至少可以成为某种意义上的“邻居”,甚至在某些情况下,达成默契。
他需要确认这支队伍的存在,并评估其性质和意图。
“阿朗。”陆小龙叫来了负责外线侦察的掸族猎人。
“你带两个人,往西北方向走一趟。不要深入,就在缓冲区边缘活动,重点是验证关于那支‘山鹰’部队的消息。观察,不要接触,更不要冲突。如果发现他们活动的确切痕迹,立刻回报。”
阿朗领命,带着两名精干的侦察兵消失在密林之中。
等待是煎熬的。陆小龙一边处理着防区内的日常事务,一边期待着阿朗能带回有价值的信息。他深知,在这种地方,谣言和事实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五天后,阿朗等人风尘仆仆地返回,带回了确凿的证据。
他们不仅发现了那支部队活动的新鲜痕迹(隐蔽的营地遗址、特殊的弹壳),甚至远远地观察到了一次针对政府军运输队的伏击战。
“队长,他们人不多,大概三四十人的样子,但确实厉害。”阿朗描述着,“打法狠,配合好,打完就走,绝不恋战。我们看到了他们的头领,很年轻,但手下人都很服他。”
最关键的信息是,阿朗确认了这支部队与KIA地区指挥官之间存在矛盾。他们似乎是在一次内部冲突后,自行其是拉出来单干的。
“一支有实力、有仇恨、且无处可去的精锐孤军…”陆小龙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这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潜在“合作”对象。但如何接触?贸然派人联系,风险极大,很可能被对方视为威胁或奸细,直接动手。
“我们不能主动去找他们。”陆小龙对核心成员们说,“得让他们注意到我们,并且让他们觉得,我们是值得接触的。”
一个计划在他脑中成型。
几天后,在“山鹰”部队经常活动的区域边缘,发生了一场小规模战斗。一支政府军的征粮队遭遇了“不明武装”的伏击,损失惨重。伏击者手法专业,撤退时故意留下了一些指向“丛林之魂”游击队活动区域的细微痕迹(例如特有的弹壳或包扎布条),但又做得像是无心之失。
同时,陆小龙让依娜通过她的商人网络,在西北方向的集市上,有意无意地散播关于“丛林之魂”游击队的信息:首领是华人,骁勇善战,专打政府军和欺压百姓的恶霸,最近在东南边(即陆小龙实际活动区域)干了几票漂亮的。
这是一次精心策划的“亮相”,旨在引起“山鹰”的好奇和关注。
果然,又过了几天,阿朗的侦察小组报告,发现疑似“山鹰”部队的侦察人员出现在自己防区的外围,似乎在观察和评估。
鱼儿上钩了!陆小龙知道,对方也在试探。
他下令全军提高警惕,但严禁对西北方向的陌生侦察人员开火,除非对方首先攻击。同时,他故意让部队进行了一次公开的战术演练,展示其训练水平和纪律性——这是亮肌肉,表明自己不是可以轻易啃下的骨头,但也拥有合作的价值。
紧张而微妙的隔空调持续了数日。
终于,一天深夜,游击队最外围的一个隐蔽哨兵,发现了一个用匕首钉在树上的奇怪包裹。哨兵没有妄动,立刻上报。
陆小龙带人小心翼翼地去查看。包裹里没有炸弹,只有一小块品质不错的玉石,以及一张画着简单地图和符号的粗纸。地图指向数里外山谷中的一棵特定的大榕树,符号则像是某种见面邀请。
“来了。”陆小龙深吸一口气。这是对方发出的接触信号,带着试探,也带着某种江湖规矩。
去,还是不去?
岩迈和扎图都反对陆小龙亲自冒险。“队长,可能是陷阱!让我带一队人去!”
陆小龙摇了摇头:“对方首领亲自发出的邀请,如果我只派手下过去,显得没有诚意,也看轻了他们。这笔‘生意’可能就谈不成了。”
但他也做了万全准备。他选定岩迈带领“猎鹰”排的精锐,提前一夜秘密潜入约定地点周围的山林,占据所有制高点,隐蔽待命。一旦发现异常,不惜一切代价火力掩护他撤退。
第二天正午,按照约定,陆小龙只带着两名贴身卫士(包括性格沉稳的阿朗),准时出现在大榕树下。他身穿整洁的野战服,佩着手枪,但枪套扣打开,姿态放松而自信。
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在潮湿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鸟鸣和虫嘶。
等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每一秒,陆小龙的神经都紧绷着,感官放大到极致,留意着风吹草动。
突然,对面的灌木丛发出一阵轻微的响动。三个身影如同鬼魅般钻了出来。
为首者是一名年纪与陆小龙相仿的年轻人,皮肤黝黑,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一股野性和桀骜不驯的气息。他身边两人也是精悍之辈,目光扫视着陆小龙和他的卫士,充满警惕。
双方在相距十米左右的距离停下,互相打量。空气仿佛凝固了。
“山鹰?”陆小龙率先开口,用的是夹杂着缅语和傣语的当地话。
“丛林之魂?”年轻人反问,声音低沉沙哑。
确认了彼此身份后,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都在评估对方。
“你打的政府军?”山鹰率先打破沉默,语气直接。
“主要打吴登,也打任何挡路的政府军。”陆小龙回答得同样干脆。
“听说你惹了不小的麻烦。”
“彼此彼此。听说你和‘家里’(指KIA高层)处得不太愉快。”
两句话,戳中了彼此的处境,反而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同病相怜”感。他们都是强大的系统之外的异类,都在挣扎求存。
山鹰咧了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像是在笑,但眼神依旧冰冷:“那块玉石,喜欢吗?”
“成色不错。可惜这年头,玉石不好换子弹。”陆小龙不动声色。
“我知道一条小路,偶尔会有政府的运输队走。”山鹰切入正题,“我人手不够,吃不下。但消息确切。有兴趣一起干一票吗?战利品平分。”
这是抛出的第一个合作试探,也是一个考验。考验陆小龙的胆识,也考验他是否真的有打击政府军的意愿和能力。
陆小龙几乎没有犹豫:“时间,地点,目标规模。”
山鹰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似乎没料到对方如此爽快。他报出了一个坐标和大致时间。“情报来源绝对可靠。怎么样?”
“可以。”陆小龙点头,“但我的人负责东路埋伏和断后。你们熟悉地形,负责西路主攻和诱敌。”他迅速分配了任务,既接受了合作,也确保了己方在行动中的相对安全和主动权。
山鹰盯着陆小龙看了几秒钟,终于缓缓点头:“成交。得手后,信号弹联系,在老地方分东西。”
“一言为定。”
没有握手,没有书面协议。一次基于共同利益和短暂信任的脆弱合作,就在这棵古老的榕树下,三言两语间达成了。
双方各自后退,消失在丛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返回营地的路上,陆小龙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刚才任何一点差错,都可能引发火并。
几天后,联合伏击行动按计划展开。
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山鹰的情报极其准确,政府军运输队准时出现。“丛林之魂”和“山鹰”部队虽然第一次配合,但各自军事素养极高,默契地完成了任务。袭击迅雷不及掩耳,运输队护卫被迅速歼灭,物资被缴获。
行动中,陆小龙观察到山鹰部队战术凶狠高效,果然名不虚传。而山鹰也看到了“丛林之魂”队伍令行禁止的纪律性和陆小龙冷静的现场指挥能力。
战斗结束后,双方依照约定,发射信号弹,在预先约定的山谷会面,清点战利品。
没有争吵,没有欺骗,严格按照约定平分。气氛依旧警惕,但多了一丝完成合作后的轻松。
“你们不错。”分完物资,山鹰难得地说了一句。
“你们也是。”陆小龙回应道。
短暂的沉默后,山鹰再次开口:“以后…类似的情报,还可以共享。你们在东,我们在西,互相照应一下后背,怎么样?”他指的是互不侵犯,并在可能的情况下,提供有限的预警或情报支持。
这正是陆小龙想要的!一个非正式的、松散的盟友关系,可以极大缓解侧翼压力,扩展战略空间。
“可以。”陆小龙再次简洁同意。“老方法联系。”
没有更多的交流,双方带着各自的战利品,迅速撤离,消失在各自的方向。
回到基地,清点着收获的弹药和药品,岩迈忍不住感慨:“没想到真能成!这帮克钦佬,还挺讲信用。”
陆小龙却没有太多喜悦,反而提醒道:“别放松警惕。联盟是基于利益,今天能合作,明天也可能翻脸。记住,我们真正的依靠,永远是自己手里的枪和身边的人。”
但他心里清楚,这次“意外的盟友”意义重大。这标志着他不再是被动应对各方势力的围剿对象,开始有能力主动经营外部关系,利用错综复杂的矛盾,为自己争取生存和发展的空间。
他的舞台,正在从这片山林,悄然向整个缅北的乱局延伸。而这张刚刚编织起的情报网络,便是他撬动更大格局的第一根杠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