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林之魂”游击队的秘密营地,隐藏在缅北深处一片人迹罕至的喀斯特地貌山谷中。石灰岩洞穴提供了天然的庇护所,蜿蜒的地下河解决了饮水问题,但潮湿、阴冷却是无法驱散的梦魇。连日来的阴雨让营地四处泥泞,洞穴内壁凝结着冰冷的水珠,滴滴答答地敲在岩石上,也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气氛压抑得如同这鬼天气。
扎图的牺牲,像一块沉重冰冷的巨石,压在每一位幸存队员的胸口。那声震耳欲聋的爆炸,不仅带走了那个痴迷爆破、性格乖张却不可或缺的战友,更似乎在每个人心中都炸开了一个空洞。训练和行动时,再也听不到他那些疯疯癫癫却又往往切中要害的爆破理论;夜晚围坐在篝火旁(如果敢生火的话),也少了一份另类的热闹。
陆小龙变得愈发沉默。他处理军务、布置哨位、规划下一次袭击时,依旧冷静果断,甚至比以往更加严苛。但队员们都能感觉到,队长身上那股原本就存在的冰冷气息,如今更添了几分凛冽的寒意。他的眼神深处,除了永不熄灭的复仇火焰,更沉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痛楚。他失去的太多了,每失去一个,就像从他身上硬生生剜走一块肉。
然而,命运似乎觉得考验还不够。
林倩病倒了。
这位队伍里唯一的女医生,平日里总是默默忙碌,用她有限的药品和无限的耐心,照料着每一个伤患。扎图牺牲后,她更是强忍悲痛,加班加点处理之前战斗中负伤队员的伤口,清理、换药、防止感染。极度疲惫和悲伤之下,她的抵抗力急剧下降。
这该死的潮湿环境和连日劳累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先是发起高烧,浑身滚烫,却喊着冷。紧接着,咳嗽不止,起初以为是风寒,但很快,咳嗽变得深重而痛苦,咳出的痰液中开始带着骇人的血丝。
肺炎。在这个缺医少药、与世隔绝的丛林深处,这几乎是判了死刑。
阿强和其他几个略懂草药的队员尝试了所有他们知道的办法:用珍贵的抗生素(所剩无几)、煎煮能找到的清热草药、甚至用土法为她物理降温。但一切都收效甚微。林倩的体温时高时低,意识逐渐模糊,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脸颊却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潮红。
她蜷缩在铺着简陋毛毯的岩石凹槽里,瘦弱的身躯在无意识的寒颤中微微发抖,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是拉风箱,听得人心揪紧。
“队长…林医生她…情况很不好…”阿强从作为临时病房的小洞穴里钻出来,找到正在查看地图的陆小龙,声音沙哑,脸上写满了无助和焦虑,“我们的药…完全不对症。再这样下去…恐怕…”
陆小龙的手指在地图上某个点猛地顿住,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没有立刻回头,但紧绷的侧脸线条显示出他内心的震荡。
又一个。难道他还要眼睁睁看着又一个重要的人在自己面前离去?扎图为了大家牺牲了,难道连尽力挽救大家生命的人也要被这该死的丛林吞噬?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投向那处阴暗的洞穴入口。里面传来的压抑咳嗽声,像钝刀子一下下割着他的神经。
“还能撑多久?”他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
“…不好说。如果高烧一直不退,呼吸衰竭的话…可能就这一两天…”阿强艰难地说道。
洞穴里陷入死寂,只有洞外的雨声和林倩痛苦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所有核心队员都默默围了过来,岩迈、还有另外两名老兵,他们的眼神都集中在陆小龙身上。悲伤和无助在弥漫,但还有一种期待——期待他们的队长,这个屡次带领他们创造奇迹的人,能再次找到办法。
陆小龙闭上眼,脑海中飞速权衡。他知道唯一的希望就是搞到特效抗生素和专业的治疗肺炎的药物。但这些药,只有敌占区的城镇药店或者医院才有。去那里,无异于闯龙潭虎穴。
吴登的悬赏令贴得到处都是,他的画像恐怕早已传遍大小据点。政府军和吴登的部队正因为近期频繁的袭击而高度警惕,所有进入城镇的通道肯定盘查极严。
去,风险巨大,很可能救人不成,再搭进去更多弟兄,甚至暴露营地位置。
不去,就是眼睁睁看着林倩死。
没有第三种选择。
几秒钟后,陆小龙猛地睁开眼,眸子里所有的犹豫和痛苦都被一种冰冷的决绝所取代。
“我们不能失去她。”他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既是对队员们说,也是对自己说。“准备一下,我亲自去弄药。”
“队长!太危险了!”岩迈立刻反对,“你去目标太大!让我带几个人去!”
“不行。”陆小龙摇头,“地形和行动计划在我脑子里,我最熟悉。你们留下,守住营地,照顾好她。这是命令。”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他知道岩迈的能力,但这次行动需要极致的谨慎、伪装和临机决断,他相信自己更能胜任。更重要的是,他无法心安理得地坐在营地等待,他必须亲自去做点什么。
他快速走向地图,手指点向距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小镇——“芒卡”。
“这里。规模不大,但应该有一个诊所兼药店。这是最快能搞到药的地方。”
他迅速制定了一个极其大胆且冒险的计划:
“我一个人去。目标小,更容易隐蔽。”
“不,队长,至少让我跟你去!”一个身材瘦小、眼神机敏的年轻队员站出来,他叫阿杰,以前是个惯偷,身手灵活,尤其擅长溜门撬锁和扒窃,加入游击队后这些“手艺”反而成了侦察时的特殊技能。“我能帮上忙!望风、开锁、或者万一需要引开敌人…”
陆小龙看了他一眼,迅速评估。阿杰的能力确实有用,而且多一个绝对信任的帮手,成功率或许能高一点。
“好。阿杰跟我。其他人,原地待命,最高警戒。”
没有时间细致讨论。陆小龙和阿杰迅速准备。他们脱下军装,换上当地山民破烂的筒裙和粗布衫,用泥土和植物汁液简单修饰面容,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两个营养不良、进城换点盐巴的穷苦猎人。武器只携带了贴身的匕首和一把压满子弹、藏在筒裙下的手枪以防万一。
“等着,我们会带药回来。”陆小龙最后看了一眼林倩所在的方向,对阿强和岩迈沉声道。那眼神复杂,有决绝,有嘱托,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牵挂。
随后,两人身影一闪,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迷蒙的雨幕和茂密的丛林之中。
通往芒卡的路途艰难且危险。他们避开所有可能设有检查站的大路,只在密林和山脊线上穿行。雨水冲刷掉了他们的气味和足迹,但也让山路变得泥泞湿滑。两人沉默疾行,全靠手势和眼神交流,如同两只在雨中潜行的猎豹。
接近黄昏时,雨势稍歇。他们潜伏在山坡的灌木丛后,俯瞰着山谷中的芒卡镇。
小镇不大,只有一条主街,房屋低矮破旧。镇子入口处果然设有了关卡,用沙袋垒了工事,有几个背着枪的士兵懒散地站着,对进出的人进行盘查。镇子里偶尔有吉普车驶过,车斗里坐着士兵。
气氛明显比平时紧张。
“队长,看来悬赏令起作用了,盘查很严。”阿杰压低声音说。
“嗯。不能从正面进。”陆小龙目光锐利地扫视全镇,很快锁定了一条绕过主入口、从镇子侧后方靠近诊所的路线。那里房屋更密集,巷道错综复杂,便于隐蔽。
“走这边。跟我来。”
两人利用地形和渐暗的天色,如同幽灵般绕到镇子侧后方。他们翻过矮墙,跳进泥泞的后巷,避开偶尔出现的居民和狗。空气中弥漫着炊烟、垃圾和潮湿泥土混合的气味。
陆小龙凭借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和侦察时对小镇布局的了解,精准地穿梭在迷宫般的小巷里。阿杰紧随其后,紧张地观察着四周动静。
终于,他们在一个拐角后,看到了目标——一间门面不大的诊所。白色的墙壁早已斑驳发黄,红色的十字标记也褪了色。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
然而,诊所门口竟然也站着一个持枪的士兵!显然,对方也考虑到游击队可能会来搞药品,加强了对医疗点的看守。
“有守卫。”阿杰心一沉。
“看到了。”陆小龙眼神冰冷,“不能硬闯。找后门。”
两人再次潜入巷子深处,绕到诊所后面。运气不错,这里有一个不起眼的后门,但锁着。而且隔壁似乎有人家,能听到说话声。
“阿杰。”陆小龙打了个手势。
阿杰立刻会意,迅速上前,从头发里摸出一根细长的铁丝,屏息凝神,开始捣鼓那把老旧的锁头。他的动作轻巧而专业,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陆小龙则贴墙站立,匕首反握在手,警惕地注视着前后巷口的动静。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远处主街传来的模糊人声、隔壁的说话声、甚至自己的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咔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开了。”阿杰低声道,轻轻推开门。
门内是一条狭窄黑暗的走廊,散发着浓烈的消毒水和草药味。两人闪身而入,阿杰迅速把门重新虚掩上。
走廊尽头有光亮和人声。他们蹑手蹑脚地靠近,发现是诊所的配药室兼诊断室。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的瘦弱医生正在给一个老人看病,柜台后还有一个穿着笼基的年轻学徒在整理药材。
没有其他人。机会!
陆小龙对阿杰使了个眼色。阿杰点头,悄无声息地滑到门口望风。
陆小龙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破旧的门帘,一步跨入室内!
他的出现如同死神降临,瞬间打破了室内温和(甚至有些慵懒)的气氛。老医生和学徒吓得一哆嗦,老人也惊恐地转过头。
陆小龙没有废话,手枪瞬间掏出,枪口低沉地指向地面,但威慑力十足。他用压低却极其冰冷的语气快速说道:“别喊!我们只拿药,不伤人。但谁要是出声,别怪我不客气!”
他的眼神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过三人,瞬间镇住了场面。老医生脸色惨白,学徒手里的药材掉在地上,老人瑟瑟发抖。
“肺…肺炎!特效抗生素!还有退烧药!快!”陆小龙盯着医生,吐出几个关键词,语气急迫而不容置疑。
老医生显然认出了陆小龙(或者至少觉得眼熟),吓得魂不附体,手抖得厉害,但还是颤巍巍地指向药柜:“第…第三排…左边…绿色盒子…还有…上面的退烧针剂…”
陆小龙一步上前,自己动手,快速而准确地抓取医生所指的药品。他一眼扫过药名和说明,确认无误,迅速塞进随身的一个破布袋里。动作又快又稳,显示出了极强的心理素质。
就在他几乎拿齐所需药品时——
“砰!”诊所前门突然被推开的声音!
一个粗鲁的声音传来:“医生!有酒吗?拿两瓶来!”
是那个守门的士兵!他可能偷懒想买酒喝!
室内气氛瞬间紧绷到极点!学徒吓得差点叫出来,被陆小龙用凶狠的眼神死死瞪了回去。老医生更是几乎瘫软。
望风的阿杰猛地打出手势:一人,持枪,朝后面来了!
陆小龙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几个方案。硬拼?枪声一响,全镇都会被惊动。躲藏?这小小的配药室无处可藏!
千钧一发之际,他看到了柜台下那一大箱刚拆开的医用酒精!
就在那名士兵骂骂咧咧地掀开门帘,一只脚踏进配药室的瞬间——
陆小龙猛地一脚踢翻那箱酒精!玻璃瓶噼里啪啦摔碎一地,浓烈刺鼻的酒精味瞬间弥漫开来!
同时,他压低声音对医生急速道:“就说你学徒不小心打翻了酒精!绊倒他!”
说完,他闪电般后退,拉着阿杰,闪身躲进了走廊深处一个堆放杂物的黑暗角落里,屏住呼吸,手枪对准门口方向。
“妈的!什么鬼东西!”士兵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和浓烈气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端起了枪,警惕地看向室内。
老医生惊魂未定,但求生本能让他结结巴巴地按照陆小龙的指示说道:“对…对不起长官…我…我徒弟笨手笨脚…打翻了酒精…快,快收拾!”他推了那个吓傻的学徒一把。
学徒踉跄一下,差点摔倒,更坐实了“不小心”的说法。
士兵狐疑地用手电照了照满地狼藉和浓烈的酒精,骂了一句:“真他妈晦气!快点扫干净!酒呢?”
“酒…酒在…在前面柜子…我给您拿…”老医生几乎是挪着步子走出去,想把士兵引开。
士兵嘟囔着,似乎没发现异常,跟着医生往前屋走去。
机会!
就在士兵转身的刹那,陆小龙和阿杰如同两道鬼影,从藏身处悄无声息地滑出,拉开后门,瞬间融入外面漆黑的巷道之中。
“快走!”陆小龙低喝一声。
两人沿着原路,以最快速度撤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但脚步却异常稳健。直到远离小镇,重新进入安全的丛林地带,两人才敢停下来,靠在树上大口喘息。
“拿到了吗?队长?”阿杰急切地问,声音还带着后怕和兴奋。
陆小龙摸了摸布袋里坚硬的药盒和针剂,重重松了口气:“拿到了。”
夜色彻底笼罩大地时,两个泥人般的身影终于回到了秘密营地。
所有队员都没睡,焦急地等待着。当看到陆小龙和阿杰安全返回,并且真的带回了药品时,众人几乎要欢呼出来,但立刻又压低了声音。
“快!给她用上!”陆小龙将药品交给阿强。
阿强和略懂医护的队员立刻忙碌起来,消毒、注射、喂药…整个营地的心脏似乎都随着他们的动作而跳动。
陆小龙没有进去,他站在洞穴口,背对着里面,默默地擦拭着身上的泥泞和雨水。他听着里面的动静,听着林倩似乎平稳了一点的呼吸声,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才慢慢松弛下来。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但他依然站得笔直。
岩迈走过来,递给他一个竹筒装着的清水。“队长,成功了。”
陆小龙接过,仰头灌下,冰凉的水划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沙哑。
后半夜,林倩的高烧终于开始退了。虽然依旧虚弱,但呼吸明显顺畅了许多,脸上那不正常的潮红也渐渐褪去。她沉沉地睡着了。
阿强疲惫却欣喜地走出来,对一直守在外面的陆小龙低声道:“队长,药起效了!烧退了!应该…应该没事了!”
一直如同石雕般伫立的陆小龙,肩膀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下。他缓缓转过身,终于迈步走进了那个小洞穴。
昏暗的油灯下,林倩安静地睡着,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呼吸均匀。脱离了死亡的威胁,她看起来格外脆弱,却又有一种惊人的柔韧。
陆小龙在她身边蹲下,默默地看了她很久。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用指背碰了碰她的额头,感受那正常的体温。这个细微的动作,充满了与他平日杀伐决断截然不同的温柔。
也许是被他的动作惊扰,也许是巧合,林倩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神起初有些迷茫,聚焦后,看到了蹲在眼前的陆小龙。看到他满身的泥点,看到他眉宇间尚未散尽的疲惫和担忧,看到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来不及完全掩饰的关切。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虚弱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没能发出声音,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尽的感激和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感。
陆小龙没有说什么,只是对她微微点了点头,眼神坚定,仿佛在说:“没事了,有我在。”
一切尽在不言中。
在这个充满死亡、背叛和残酷的丛林世界里,这一刻无声的交流,却比任何誓言都更加有力。一种超越战友之情的情愫,在历经生死考验后,悄然滋生,将两人的命运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铁血的领袖,亦有柔情深藏。而这丝柔情,或许将成为他在未来更加血腥的征途中,最后的一点温暖和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