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完全散去,如同缠绵的灰色纱幔,笼罩着沉寂的山谷。阵地上,经过一夜紧急加固和伪装,疲惫的士兵们正抓紧这战前最后的片刻蜷缩在战壕里打盹,或沉默地咀嚼着冰冷的干粮。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汗水和一种近乎凝固的紧张感,仿佛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弓弦,无声地等待着那致命一击的来临。
陆小龙彻夜未眠。他沿着新加固的第二道防线巡视了一整圈,检查了每一个机枪工事、每一个散兵坑、每一处扎图带人精心布置的诡雷区。岩迈带着人监督掸族部队后撤重组防线,貌丁的人马则在前沿警戒哨位上提心吊胆。整个防御体系像一部刚刚经过粗暴修理的机器,齿轮咬合处还带着摩擦的涩感,但总算能勉强运转起来。
他回到临时指挥所——一个用粗大原木和沙袋加固的半地下掩体,刚端起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
“嗡——嗡嗡——”
一种低沉而富有压迫感的嗡鸣声,由远及近,如同死亡的预兆,穿透清晨稀薄的空气,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掩体里所有人的动作瞬间僵住。通讯兵正要递过电文的手停在半空,参谋拿着铅笔准备标记地图的动作凝固了。陆小龙猛地放下碗,一个箭步冲出掩体,抬头望向天空。
士兵们也都从战壕里探出头,或惊恐或茫然地寻找声音的来源。
“飞机!是飞机!”一个眼尖的年轻士兵失声叫喊起来,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只见东南方向的云层下,一个小黑点正迅速放大,以一种傲慢而平稳的速度向着阵地飞来。它飞得并不算特别高,能隐约看到机翼的轮廓和机身上模糊的涂装。
“侦察机!是他们的侦察机!”一名有经验的老兵嘶哑地吼道,猛地缩回脑袋,紧紧贴住壕壁。
几乎是条件反射,陆小龙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炸雷般的怒吼:“隐蔽!全体隐蔽!分散!找掩护!把该死的东西都给我盖起来!”
他的声音如同鞭子抽过阵地,惊醒了呆滞的士兵。瞬间,阵地上像炸开了锅的蚁穴,士兵们慌乱地奔跑,寻找最近的散兵坑、岩缝、或者干脆扑倒在灌木丛下。有人慌忙把机枪拖进刚挖好的掩体,盖上树枝伪装网;有人把弹药箱拼命往防炮洞里推。
那架单引擎侦察机(可能是一架老式的塞斯纳或比奇飞机,经过军用改装)已经飞临阵地上空。它甚至降低了高度,慢悠悠地盘旋起来,仿佛一只审视着猎物的秃鹫。阳光偶尔反射在它的舷窗上,闪出冰冷的光泽。飞机引擎的轰鸣声此刻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一个士兵的心上。
“他妈的…它飞得太低了…”岩迈冲到陆小龙身边,脸色铁青地望着天上那肆无忌惮的家伙,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他们甚至能隐约看到舱内驾驶员和观察员的身影。
这是一种心理上的极致羞辱。对方明知他们缺乏有效的防空武器(也许只有几挺老式的高射机枪,还不敢轻易暴露位置),便如此大摇大摆地抵近侦察,将他们的防线布置、兵力调动看得一清二楚。
陆小龙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他死死盯着那架飞机,大脑飞速运转,判断着它的意图和航线。
“告诉所有单位,没有我的命令,绝对不准对空射击!谁也不许暴露火力点!”他对传令兵低吼。现在开火,除了浪费本就稀缺的弹药和提前暴露高射机枪位置引来报复性打击外,毫无意义。
飞机继续盘旋了整整两圈,似乎在仔细辨认和记忆。然后,它做了一个轻微的俯冲动作,机头对准了阵地侧翼的一片小树林——那里是貌丁的掸族部队刚撤下来休整的区域,人员相对集中。
“不好!”陆小龙心头一紧。
下一秒,飞机腹部闪过几点微弱的火光。
“咻——咻——咻——”
几声尖锐刺耳的呼啸声撕裂空气,紧接着!
轰!轰!轰!
几声并不算特别剧烈,但足以惊心动魄的爆炸在树林边缘炸响!火光一闪,黑烟腾起,泥土、碎木和残肢断臂被抛向空中!惨叫声和哭喊声瞬间从那个方向传来!
它不是简单的侦察机!它携带了小型炸弹或火箭弹!
“狗娘养的!”岩迈目眦欲裂,拔腿就想往那边冲。
陆小龙一把死死拽住他:“冷静!是骚扰轰炸!它在试探!你想被下一波炸死吗?!” 他的声音因愤怒和压抑而微微颤抖。
空袭来得快,去得也快。投下几枚炸弹后,那架侦察机似乎满意了,拉高机头,带着依旧平稳的嗡鸣声,优哉游哉地向来时的方向飞去,很快消失在天际。
留下的,是死寂之后骤然爆发的混乱和恐慌。
“医务兵!医务兵!这边有人受伤!”
“老天爷啊…阿旺的腿没了…”
“快救人!”
“他们看得一清二楚!我们都得死在这里!”
尤其是貌丁的掸族士兵们,刚从坤撒被镇压的恐惧中缓过神,又亲眼目睹同伴被来自天空的无法抵抗的攻击炸得粉碎,士气瞬间跌落谷底。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甚至有人丢下武器想往后跑,被军官厉声喝止,但绝望的情绪已然笼罩了他们。
陆小龙和岩迈迅速赶到遭袭地点。景象惨不忍睹,弹坑不大,但威力足以杀伤暴露的人员。几名士兵倒在血泊中,医务兵正在拼命抢救。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血腥味。
貌丁脸色惨白,看着死伤的手下,嘴唇哆嗦着,看向陆小龙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愤。
陆小龙没有时间安慰他。他蹲下身,仔细查看弹坑和破片。
“是小型航弹,或者火箭弹。”他抓起一块还烫手的扭曲金属碎片,声音冷得像冰,“威力不大,但精度不差。是冲着人多的地方来的。”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士兵们,提高声音,压过现场的嘈杂:“都看到了吗?这就是敌人!他们能从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攻击我们!躲起来,藏好了,就能活!慌慌张张跑出去,就是死路一条!”
他的吼声像一盆冷水,暂时浇熄了部分恐慌。士兵们看着他,这个年轻的指挥官在这种时候依然保持着可怕的冷静,无形中给了他们一丝微弱的主心骨。
“岩迈!”
“在!”
“带人,协助抢救伤员,快速清理现场!把阵亡弟兄先抬下去!”
“是!”
“貌丁队长!”
貌丁一个激灵:“在…在!”
“管好你的人!重申纪律!谁再无故喧哗、擅自脱离阵地,军法处置!现在,立刻让你的人检查伪装,全部进入防炮洞和掩体,没有命令不准露头!”
“…是!”貌丁咬了咬牙,转身跑去呵斥那些还在慌乱的手下。
陆小龙返回指挥所,语速极快地下达一连串命令:
“通讯兵!记录!致电司令部:我部遭敌侦察机抵近侦察及试探性轰炸,伤亡数人。敌军已掌握我部分阵地部署。请求…请求防空火力支援或空中情报预警!” 他知道后者希望渺茫,但必须提出。
“传令各连排:敌空中威胁已证实。所有人员、装备必须严格伪装!挖掘加深防炮洞,增设假目标、假工事迷惑敌军!无线电保持静默,非必要不得开机!”
“通知扎图:他的爆破组暂时停止大面积布置地面诡雷,优先考虑对空警戒哨和防空掩体的加固!”
命令一条条发出,整个阵地再次高速运转起来,但氛围已然不同。之前是对地面进攻的紧张,现在则加上了对来自头顶死神的恐惧。士兵们挖掘掩体的动作更加拼命,用树枝、杂草伪装自己的身影时更加仔细。那种无所不在、无法掌控的威胁感,比直面敌人更折磨神经。
整个白天,那架侦察机又来了两次。虽然不再投弹,但那盘旋的嗡鸣声就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反复折磨着联军士兵的神经。每一次响起,所有人都条件反射般地扑向掩体,心脏揪紧,直到声音远去才敢慢慢探出头,个个脸色发白,冷汗直流。
陆小龙始终站在指挥所外,每次飞机来临,他都强迫自己抬头观察,记录其航线、高度和大致关注区域,以此判断敌军可能的主攻方向或炮火校准点。他的冷静,在一定程度上稳定了军心。
夕阳西下,天色渐暗。飞机的骚扰终于停止了。但白天的恐惧已经深深植入每个人心中。阵地上异常安静,士兵们沉默地吃着晚饭,很少有人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沉闷。
夜间能见度差,飞机不会再来。但所有人都知道,白天的侦察只是序幕。那架飞机看到的一切,很快就会转化为夜间或黎明时分更加精准、更加猛烈的炮火覆盖。
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陆小龙站在暮色中,望着敌军可能来袭的方向。夜空没有星光,浓云密布,仿佛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他摸了摸腰间岩坎送的那把刻着“龙”字的手枪,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
空中威胁,揭开了现代战争残酷的一角。他和他这支拼凑起来的队伍,能扛过接下来更加猛烈的风暴吗?答案,写在即将到来的血与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