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暂时休憩的哨声响起,如同赦免令一般,让紧绷的会场气氛稍有松动。长时间的激烈争论和压抑的沉默交替,早已让在座的每一个人神经疲惫。波岩司令揉了揉眉心,示意大家休息半小时。军官和头领们纷纷起身,活动僵硬的四肢,低声交谈着向会议室外的走廊、露台散去。空气中弥漫的烟雾似乎也随着人流的移动而稍稍稀薄,但一种更为隐秘、更为复杂的暗流,却在这看似松弛的间隙里悄然涌动。
陆小龙随着人潮站起身,感到后背的军装已被汗水浸透,紧贴着皮肤,带来一丝凉意。他刚才那番“离经叛道”的发言,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激起的反应远超预期。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投向他的目光比会议开始时更加复杂、更加密集。欣赏、忌惮、好奇、敌意……种种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他这个年轻的营长笼罩其中。
他没有急于与人攀谈,而是不动声色地走向靠窗的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从军装上衣口袋摸出半包皱巴巴的本地香烟,抽出一支点上。辛辣的烟雾吸入肺中,稍微平复了激辩后依然有些翻腾的心绪。他需要这片刻的独处,来观察,来思考。
窗外,是“龙潭”基地依山而建的景象,层层叠叠的营房、训练场和防御工事,在午后灼热的阳光下显得有些朦胧。远处山峦起伏,密林深幽,那里隐藏着未知的危险,也孕育着无限的可能。这景象,与他内心深处那份不甘固守、渴望主动出击的念头隐隐契合。
然而,会议室内的现实,却远比窗外的山林复杂得多。
果然,他刻意营造的安静并未持续多久。第一个走近他的是个面带精明笑容、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穿着熨烫平整但并非标准制式的军便服,陆小龙认得他,是控制着边境一个重要集市的地方头领,名叫巴朗,以善于钻营和消息灵通着称。
“陆营长,年少有为,佩服,佩服啊!”巴朗未语先笑,热情地伸出手。
陆小龙与他握了握手,态度不卑不亢:“巴朗头领过奖,只是根据前线经验,提出一些不成熟的看法。”
“诶,陆营长过谦了!”巴朗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烟草和槟榔混合的气味,“你的想法很实际,比那些光会喊口号的老家伙强多了!说实话,硬拼确实不是办法,还得靠灵活机动。”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意味深长,“不过嘛,在这地方混,光会打仗可不够。陆营长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但有些关系……需要打点。我在这一带还算有点人脉,和政府军那边……也有些‘生意’上的往来,或许能帮上忙。”
这话里的暗示再明显不过:试图拉拢,并暗示可以提供某种与敌方势力“沟通”的渠道,甚至可能是某种程度的“合作”以保全自身利益。陆小龙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多谢巴朗头领好意。我是军人,服从命令为天职,一切行动听凭司令部决断。”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回SNLA的整体框架,既未明确拒绝,也未留下任何把柄。
巴朗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笑容不变:“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不过,陆营长以后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多个朋友多条路嘛!”他又寒暄了几句,便识趣地走开了。
陆小龙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警惕更甚。这种试图在各方势力间骑墙、甚至暗中与敌人勾连的行为,正是波岩司令极力想要整肃的痼疾。自己刚才那番主张机动作战的言论,竟然被这种人引为“知己”,这本身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说明他的建议可能被某些人曲解为“避战自保”甚至“另有所图”。
还没等他细想,另一个身影又靠了过来。这次是SNLA内部一位资深参谋,姓林,是波岩司令较为倚重的智囊之一,平时以沉稳着称。林参谋没有像巴朗那样热情,只是微微颔首,语气平和:“陆营长,你的分析很有见地,尤其是对敌军后勤弱点的把握。”
“林参谋过奖,只是基于侦察到的情报做一些推断。”陆小龙态度恭敬,他知道这位参谋在司令部内影响力不小。
林参谋点点头,目光透过眼镜片审视着陆小龙:“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不过,也要注意方式方法。刚才你的话,可是把貌丁将军他们得罪得不轻。军队讲资历,也讲团结啊。”这话听起来是善意的提醒,实则包含着试探,想看看陆小龙对元老派的态度以及他自身的立场是否坚定。
陆小龙沉吟片刻,回答道:“我尊重各位前辈的经验和勇气。但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我认为,提出不同的看法,哪怕不成熟,也是为了SNLA的整体利益考虑。如果言语上有冒犯之处,并非本意。”他既表达了对元老的尊重,又坚持了自己发言的正当性,滴水不漏。
林参谋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了。陆小龙感觉到,这轻轻一拍,既有某种程度的认可,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告诫。
他刚松了口气,一股明显的敌意便从侧面袭来。以貌丁将军为首的几位元老派军官正聚在不远处,毫不避讳地指着沙盘,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的陆小龙听到。
“……毛头小子,懂什么打仗?躲躲藏藏,成何体统!”貌丁将军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就是,我看他是被政府军吓破了胆!这种怯战的思想,绝不能蔓延!”
“华人……终究是外人,跟我们不是一条心。波岩司令太纵容他了!”
“听说他那个‘猎鹰’队,搞特殊化,装备补给都要最好的,跋扈得很!”
这些议论,已近乎人身攻击,尤其刻意强调他的“华人”身份,在SNLA这个以掸族为主体的武装中,极具煽动性。陆小龙握着烟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但他强迫自己保持面无表情,甚至没有朝那个方向看一眼。他知道,此刻任何反应,哪怕是愤怒的回击,都会落入对方的圈套,只会显得他沉不住气,坐实了“年轻气盛、难以驾驭”的指责。他必须忍耐,用沉默和无视作为最有力的反击。
然而,这种赤裸裸的排挤和敌意,还是让他心底泛起一丝寒意。他想起岩坎教官曾经的告诫:“你的华人身份,是你的原罪,也是你的磨刀石。做得再好,也会有人拿这个说事。你要用十倍、百倍的成绩,去堵住他们的嘴。”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一个微妙的情况。梭温的父亲,那位在后勤部门颇有实权的处长,并没有加入貌丁将军那边的议论,而是独自站在稍远的地方,与一名穿着政府投降军官制服(可能是之前战役中被收编的)的人低声交谈着什么。两人的眼神偶尔会瞟向陆小龙这边,带着一种审视和算计的冷光。梭温因之前的失利被调离要害部门,其父显然将这笔账记在了陆小龙头上。这种隐藏在幕后的敌意,往往比公开的叫嚣更为致命。
不过,并非所有人都是敌意或算计。陆小龙也捕捉到了一些不同的信号。几位相对年轻、同样来自前线部队的中层军官,在路过他身边时,会投来短暂但明确的支持目光,甚至有人悄悄对他竖了一下大拇指。他们或许职位不高,声音微弱,但他们的认同,让陆小龙感到自己并非孤军奋战。他的那套战术思路,代表了这些真正在血火中拼杀的中坚力量渴望改变现状、寻求更有效战法的心声。
此外,他还注意到波岩司令的动向。休息期间,波岩并没有与任何人长时间交谈,只是单独站在巨大的军事地图前,眉头紧锁,手指不时在地图上划过,似乎在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性。他没有召见陆小龙,也没有对之前的争论做出任何表态。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他仍在权衡,仍在判断。最高统帅的未置可否,给整个局势留下了最大的悬念和压力。
休息时间快结束时,陆小龙掐灭了烟头。这短短的半小时,他仿佛经历了一场没有硝烟的小型战斗。巴朗的利诱、林参谋的试探、貌丁等人的明枪、梭温父亲的暗箭、年轻军官的暗许、以及波岩司令深不可测的沉默……所有这些,都让他深刻体会到,在这决定SNLA命运的最高会议上,军事策略的争论仅仅是表象,其下涌动着的是各方势力对权力、资源和未来话语权的激烈争夺。
他深吸一口气,将纷杂的思绪压下。无论暗流如何汹涌,他都必须保持绝对的冷静和清醒。他知道,自己就像激流中的一叶扁舟,稍有不慎便可能倾覆。但既然已经选择了这条道路,他就必须牢牢掌舵,凭借自己的判断和能力,在这权力的漩涡中寻找到前进的方向。
会议重新开始的铃声响起,众人陆续回到座位。陆小龙挺直脊背,目光坚定地走向自己的位置。接下来的讨论,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做好了准备。他不仅要在军事上证明自己,更要在复杂的人心与权谋中,杀出一条属于他自己的路。这场关乎SNLA生死存亡的会议,同样也是他陆小龙能否真正在金三角这片残酷土地上站稳脚跟的关键一役。暗流已然涌动,而他,必须成为那个能够驾驭暗流,甚至利用暗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