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浓雾尚未散尽,像一层湿冷的裹尸布,笼罩着“蝮蛇”防区的每一个山头。陆小龙站在指挥部门前的水泥平台上,端着一杯滚烫的浓茶,目光穿透迷雾,投向下方正在出早操的士兵方阵。呵气成霜,但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野战衬衣,似乎感受不到边境山区刺骨的寒意。
这里是SNLA战线最突出的一个前沿堡垒,经过他近一年的经营,从最初那个士气低迷、装备破旧的烂摊子,变成了如今令对面吴登部队头疼不已的钢铁防线。简易但实用的工事依山而建,明碉暗堡错落有致,由扎图亲手布置的诡雷区和传感器带,更是将阵地前方变成了死亡地带。士兵们的口号声铿锵有力,带着一股经历过血火考验的杀气。这一切,都是他陆小龙一手打造出来的。
然而,站得越高,风越冷。最近从司令部传来的几道看似寻常的指令,以及岩坎教官上次来访时那欲言又止的提醒,都像这山间的湿气,无声无息地渗入骨髓,让他心底升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营长,各连连长已经到了,在作战室等您。”警卫员小李,一个从“猎鹰”时期就跟着他的精干小伙子,快步上前报告,打断了他的思绪。
陆小龙“嗯”了一声,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滚烫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短暂的灼热感。他转身,大步走向那间由坚固岩石构筑的作战室。皮靴踏在潮湿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而沉稳的回响。
作战室里,烟雾缭绕。岩迈、几位嫡系连长,还有后来收编整合的几个连长都已经到齐。岩迈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但左臂动作仍有些僵硬,他坐在陆小龙左手边第一个位置,正皱着眉头研究摊在桌子上的地图。其他人或坐或站,低声交谈着,气氛显得有些凝重。
“都到了?”陆小龙走到主位,双手撑在铺着地图的桌面上,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面孔。这些都是跟他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弟兄,是他掌控这支队伍的核心骨干。
“营长,”一个脾气火爆的连长率先开口,他原是“猎鹰”的队员,名叫阿泰,“司令部那边什么意思?又要我们上报详细的兵力部署和弹药储备清单?这个月都第三回了!他们是信不过咱们,还是觉得咱们前线太闲?”
另一个负责后勤的连长也抱怨道:“就是,上次申请补充一批军靴和防潮毯,批是批了,可数量砍了一半不说,运来的东西质量还差得要命!我去找后勤处的人理论,你猜他们怎么说?说现在物资紧张,让咱们‘克服一下’!他娘的,我们在前面流血拼命,他们在后面让我们克服?”
不满的情绪在房间里弥漫。大家都不是傻子,司令部近期的种种举措,明显带着不信任和掣肘的意味。尤其是那个梭温调走后,他父亲那一派系的人,明里暗里的小动作更多了。
岩迈敲了敲桌子,沉声道:“都吵什么?司令部的考虑,自然有司令部的道理。我们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
他这话与其说是安抚众人,不如说是说给陆小龙听的。岩迈性格沉稳,想得也更远些。
陆小龙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指了指地图上几个新标注的点:“抱怨要是有用,吴登早就被我们骂死了。都过来看。”
众人围拢过来。
“根据‘猎鹰’排最新传回的情报,以及我们自己的情报网分析,”陆小龙的声音冷静而清晰,“吴登最近和缅政府军的联络比以往更加频繁。对面三号地区,敌人新增了两个迫击炮阵地,可能是得到了政府军提供的火炮。五号河谷,有迹象显示他们在秘密修筑一条能通行轻型装甲车的道路。”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的老对手,可能在酝酿一次比上次规模更大、装备更好的进攻。司令部那边再怎么折腾,眼前的敌人才是实打实的威胁。”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我不管上面怎么想,也不管别人给我们使什么绊子。在我们‘蝮蛇’的地盘上,只有一个规矩:敌人来了,就得把他们打疼,打怕!让他们以后再想动我们,就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牙口够不够硬!”
这番话带着一股冰冷的杀气和不容置疑的权威,瞬间压下了房间里的躁动。几个连长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板。
“阿泰,”陆小龙点名,“你的一连,负责三号区域防御。给你三天时间,把反斜面工事再加固一遍,多挖防炮洞。敌人的炮火要是敢来,我要你的兵伤亡降到最低。”
“是!营长!”阿泰大声应命。
“后勤连,”陆小龙看向刚才抱怨的连长,“物资的问题,我会再向司令部催。但眼下,动员一切能动员的力量,就地取材。山上的竹子、木头,都能用。粮食不够,组织士兵和愿意帮忙的老乡进山打猎、采集。活人不能让尿憋死。”
“明白!”后勤连长也收敛了情绪,郑重答道。
陆小龙又对防空、通讯、医疗等各个环节做了细致部署。他的指令清晰、果断,对防区的地形、敌我态势、部队状况了如指掌,展现出一个优秀指挥官应有的素质。众人纷纷领命,刚才那点对司令部的不满,在迫在眉睫的实战压力下,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会议结束,连长们各自离去准备。岩迈留了下来,帮陆小龙收拾地图。
“小龙,”岩迈压低声音,“司令部那边……波岩司令,毕竟还是信任你的。但SNLA内部,从来就不是铁板一块。你现在风头太盛,又是个华人,有些人看着眼红,给你上点眼药,是难免的。”
陆小龙卷起地图,淡淡道:“我知道。只要不妨碍我打吴登,不把我弟兄们的命当儿戏,些微风言风语,小鞋绊子,我忍得下。”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逐渐被阳光驱散的雾气,眼神幽深:“怕就怕,有人为了内斗,连大局都不顾了。”
岩迈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他知道,陆小龙看似平静,实则心里跟明镜似的。
接下来的几天,防区一切如常,紧张的战备工作有序进行。但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并未消散。
第三天下午,一辆覆盖着篷布的军用吉普车,在前后两辆摩托车护卫下,颠簸着开进了营部驻地。车子停下,一名穿着SNLA标准军官制服、戴着眼镜、年纪约莫四十岁上下、看起来颇为斯文的男子,从副驾驶位跳了下来。他身后跟着两名背着步枪、神情严肃的卫兵。
警卫员小李立刻上前盘问。片刻后,他快步跑到正在视察机枪阵地的陆小龙身边。
“营长,司令部来人了。是一位姓林的政委,说是奉波岩司令的命令,前来……协助工作。”小李的报告声带着一丝不确定。
陆小龙擦拭机枪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正常。他放下手中的布,直起身,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政委?”他轻声重复了一句,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意料之中的冷笑。“终于来了。走,去看看。”
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大步向营部走去。岩迈得到消息,也匆匆赶来,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营部门口,那位林政委正背着手,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他的目光扫过持枪站岗、眼神锐利的士兵,扫过加固过的工事和隐藏的火力点,最后落在迎面走来的陆小龙身上。
陆小龙走到近前,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林政委!我是守备营营长陆小龙。不知道政委前来,有失远迎。”
林政委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脸上露出颇为和气的笑容,回了个礼:“陆营长不必客气,鄙人林国栋,奉波岩司令之命,特来贵部担任政治委员,协助营长处理政务,加强思想建设工作。以后,我们就是搭档了。”
他说话不快不慢,嗓音温和,但措辞严谨,带着一股机关干部特有的味道。他特意强调了“协助”和“搭档”,姿态放得很低。
陆小龙也露出公式化的笑容:“欢迎林政委!司令考虑周到,我们前线部队,确实需要加强思想建设。有政委您来指导,是我们的荣幸。请,里面说话。”
两人并肩走进营部,看似一团和气。但跟在他们身后的岩迈和小李,都能感觉到空气中那无声的暗流。
进了简陋的会议室,分宾主落座。小李端上茶水。
林政委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气,看似随意地说道:“一路过来,看到防区戒备森严,士气高昂,工事也构筑得很有章法。陆营长治军有方,果然是名不虚传啊。司令在我来时,还特意叮嘱,要我多向陆营长学习实战经验呢。”
陆小龙笑了笑:“政委过奖了。都是弟兄们用命,也是司令领导有方。我们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不知道政委此次前来,除了加强思想建设,司令还有没有其他的指示?”
林政委放下茶杯,笑容不变,但眼神认真了几分:“指示谈不上。司令主要是关心前线将士的辛苦。让我来看看有什么实际困难,另外嘛……就是希望部队能在陆营长的带领下,更加……规范化。尤其是在财务、物资管理,以及与地方民众关系等方面,要更加符合SNLA的章程和纪律。毕竟,我们现在是代表着掸邦民族解放事业的正规军,不是山大王,一切都要有规矩,讲程序。陆营长,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的话依然客气,但“规范化”、“章程”、“纪律”、“程序”这些词,像一把把软刀子,不着痕迹地递了过来。核心意思很明确:波岩司令认可你陆小龙的战功和能力,但也提醒你,要守规矩,尤其是钱和地盘的事,上面看着呢。
陆小龙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他点了点头,语气诚恳:“政委说得对!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以前光顾着打仗,很多地方确实做得不够细致。现在政委来了正好,以后这方面的工作,就多仰仗政委费心了。我一定全力配合。”
他的表态无可挑剔,甚至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意味。
林政委仔细观察着陆小龙的表情,似乎想从他那张年轻却过分沉稳的脸上看出些什么,但最终只是笑着点头:“好,有陆营长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那我们以后就精诚合作,共同为SNLA的事业努力。”
接下来的谈话,基本围绕着防区的基本情况、敌军动态展开,气氛维持着表面的融洽。陆小龙介绍情况条理清晰,数据准确,显示出对防区极强的掌控力。
谈话结束后,陆小龙亲自安排林政委的住处,就在营部旁边的一间独立石屋里,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还配了两名勤务兵。
安顿好林政委,陆小龙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他脸上那公式化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平静。
他走到窗前,看着远处暮色渐起的山峦。波岩的这一手,在他意料之中。派驻政委,名为协助,实为监军。既是对他近期势力膨胀的制衡,也是对他华人身份和可能“尾大不掉”的防范。那位林政委,看起来斯文和气,但言语间滴水不漏,绝对是波岩的心腹干将,是个难缠的角色。
“规范化?讲程序?”陆小龙低声自语,嘴角扯起一丝嘲讽的弧度。在这片弱肉强食的金三角,真正的规矩,永远只写在枪杆子和实力之上。波岩需要他这把锋利的刀来对付敌人,又怕这把刀割伤自己。
他想起自己秘密藏匿的那一小箱黄金,想起为了维持部队而不得不默许的灰色交易,想起自己内心日益膨胀的、不再满足于仅仅为SNLA效力的野心。
制衡?他当然需要被制衡。一个不被制衡的将领,对上司来说就是噩梦。
但同样的,他陆小龙,也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接受命运安排的逃亡少年了。波岩派来了监军,他接下了。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他拿起桌上那把岩坎赠送的、刻着“龙”字的手枪,冰冷坚硬的触感从掌心传来。窗外,最后一丝余晖没入山脊,黑暗笼罩大地,只有军营里的灯火,像野兽的眼睛,在群山中零星闪烁。
“来吧。”陆小龙轻轻地说,仿佛是对那无形的制衡,也是对即将到来的、更加复杂的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