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癫的王桂香被村妇连拖带拽地拉离了那片郁郁葱葱的红薯地,她那混杂着“红薯”与“闺女”的嘶哑呓语,如同不祥的余音,渐渐消散在丰女村充满生机的空气里。赵小满在王嫂子等人的陪同下,正欲继续前行,将这段不愉快的插曲彻底抛在脑后。
然而,就在她们即将拐过村道,视线即将被新建的屋舍遮挡的刹那——
“咚!”
一声沉闷的、肉体撞击地面的声响,自身后传来,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仿佛用尽了生命全部力气的哭嚎:
“小满——!!!”
这声音如此凄厉,如此突兀,瞬间划破了村子的宁静,让所有人为之侧目。
赵小满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
只见在她们身后十几步外,那个刚刚被拖走的、疯癫肮脏的身影——王桂香,不知何时挣脱了拉扯,竟直挺挺地跪在了村道中央的尘土里!
她跪得那样用力,膝盖撞击地面发出的声响犹在耳边。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匍匐扒土,而是竭力挺直了那佝偻得几乎对折的脊梁,乱草般的白发被风吹开,露出了那张污秽不堪、布满皱纹和泥垢的脸。此刻,这张脸上没有了之前的疯狂与贪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巨大恐惧、卑微乞求、以及某种回光返照般清醒的剧痛!
她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聚焦地盯在赵小满的身上,更准确地说,是盯在赵小满那身青色的官服上,以及她身后那辆代表着官家威仪的马车和肃立的侍卫。
那身官袍,那车驾仪仗,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她混沌的意识深处,竟然短暂地烧穿了那层疯癫的迷雾,将她拖回了残酷的现实。
她看到了。
看清楚了。
这个被她从小打骂、视作牲口、最终逼走的继女,如今……如今竟然是官身!是坐着马车、带着侍卫、被全村人簇拥着的大人物!
巨大的、难以承受的冲击,如同冰水浇头,让她那被饥饿和疯癫折磨得脆弱不堪的神经,在这一刻绷紧到了极致,然后骤然断裂——不是陷入更深的疯狂,而是跌入了一种极度清醒的、意识到自身处境与过往罪孽的恐怖深渊!
“我错了……我错了啊!!!”
王桂香猛地以头抢地,额头重重磕在坚硬的土路上,发出“砰砰”的闷响,沾满了泥土和草屑。她抬起头的瞬间,浑浊的眼泪和着脸上的污垢,冲开两道泥泞的沟壑,涕泪横流,声音嘶哑变形,充满了绝望的忏悔:
“小满……娘……娘错了!娘不是人!娘当初猪油蒙了心啊!不该那样对你!不该打你骂你……不该不给你饭吃……娘错了!你饶了娘吧!饶了赵家吧!!”
她一边哭喊,一边用那双乌黑干瘦、刚刚还在泥土里疯狂扒挠的手,狠狠地抽打着自己的脸颊,发出“啪啪”的响声,仿佛不知疼痛。
“你看在……看在你爹的份上……看在你也是吃赵家饭长大的份上……饶了我们吧!给条活路吧!娘给你磕头了!给你磕头了!”
说着,她又开始更加用力地磕头,额头上已然见了血痕,混合着泥土,显得格外刺目。
周围的村民们都惊呆了,一时间鸦雀无声。有人面露鄙夷,有人觉得解气,也有人生出些许不忍。王嫂子紧紧攥着赵小满的胳膊,低声道:“别信她的鬼话!她是看你发达了,怕你报复,才装可怜!”
李青山不知何时已悄然上前半步,挡在了赵小满侧前方,目光冷峻地盯着跪地哭嚎的王桂香,以防她有任何过激举动。孙巧儿则是一脸紧张和厌恶。
赵小满站在原地,如同狂风中的一棵静默的树。
她看着那个在尘土中卑微叩首、涕泪横流、口称“娘错了”的妇人。这个称呼,从未带给过她任何温暖,只有无尽的屈辱与伤痛。此刻听在耳中,只觉得荒谬而刺耳。
饶恕?
活路?
她何曾给过曾经的赵小满活路?那些毒打,那些饥饿,那些被当作货物般算计的寒冷夜晚……一幕幕,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却又迅速退去,只留下一种经过烈火淬炼后的、冰冷的平静。
她并没有感到复仇的快意,王桂香此刻的惨状,甚至比赵有才更加不堪。但她心中也生不出半分怜悯。有些伤害,如同刻在骨头上的印记,不是一句迟来的、在权势压迫下被迫出口的“错了”就能抹平的。
她看着王桂香额头上渗出的鲜血,看着那因极度恐惧和卑微而扭曲的面容,心中明白,这忏悔并非源于真正的醒悟,而是源于对权力的恐惧,源于求生本能驱使下的表演。
赵小满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王桂香的哭嚎,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你的忏悔,太迟了。”
“而且,你求错了人。”
“我早已不是赵家的人。我的路,是自己走出来的,与赵家无关,与你……更无关。”
她的目光越过王桂香,投向远处那片长势旺盛的红薯地,语气淡漠:
“至于活路……”
“丰女村不养闲人,更不养仇人。”
“你若还想活,就靠自己的双手,像这里的每一个女子一样,去挣你的饭吃。”
“而不是在这里,磕头乞怜。”
说完,她不再看地上那瘫软如泥、眼神重新被绝望和茫然充斥的妇人,对王嫂子和李青山轻轻颔首。
“我们走。”
她转过身,步履沉稳,继续向着村中走去。阳光将她的身影拉长,那青色的官袍在尘土飞扬的村道上,显得格外醒目而决绝。
王桂香呆呆地跪在原地,望着那渐行渐远的、代表着权力与新生的背影,嘴唇哆嗦着,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发出一声如同枯井回响般的、无意义的呜咽,整个人再次萎顿下去,蜷缩在尘土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魂魄。
那迟来的、被恐惧催生的忏悔,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并未能在赵小满心中激起期待的涟漪,只留下了一圈圈冷漠的余波,旋即消散在丰女村万象更新的春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