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司值房，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
从周拙那间充满死亡气息的“鼠穴”归来，陆寒江身上仿佛还带着那股混合着血腥与腐朽的寒意。他将那几封密信和绘制着“千机匣”的羊皮图纸锁入最机密的柜中，转身看向坐在一旁，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的林微熹。
“今日起，你暂回丞相府。”陆寒江开口，声音是不容置疑的冷硬，“没有我的传讯，不得随意出入，更不得再参与外勤查探。”
林微熹正捧着一杯热茶暖手，闻言猛地抬头：“为什么？周拙刚死，‘千机匣’线索刚到手，正是需要……”
“正是最危险的时候！”陆寒江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周拙被灭口，说明‘烛龙’已经察觉我们在紧追不舍。他们行事狠辣，毫无底线，接下来的反扑只会更加疯狂。你留在外面，太显眼，也太危险。”
他顿了顿，看着林微熹不服气的眼神，语气稍微放缓了些，但依旧带着命令的口吻：“丞相府守卫森严，是你目前最安全的地方。在府中，你并非无事可做。”
他走到书案前，拿起一张他刚刚默写下的、从“千机匣”图纸上摘录的几个晦涩术语，递给林微熹：“这些术语，非寻常机关所用。林相博览群书，府中藏书汗牛充栋。你回去后，可借口研习杂学，查阅古籍，看看能否找到这些术语的出处，或者与‘千机匣’相关的记载。”
林微熹接过那张纸，看着上面“璇玑玉衡”、“星流霆击”等充满玄奥气息的词语，眉头微蹙。这确实像是她爹那种老学究才会涉猎的领域。
“还有，”陆寒江补充道，目光深沉，“留意府中动向，尤其是……林相近日有无异常，或接待过什么特别的客人。”
林微熹心中一凛。陆寒江这是在暗示，连她父亲也可能在“烛龙”的监视之下，甚至……她不敢深想。
她知道陆寒江的决定是正确的。接连遭遇围堵、火海、尸体，她再心大，也知道这不是闺阁游戏。只是……一想到要离开这漩涡中心，回到那个看似安全却可能暗藏危机的家中，她心里竟有些莫名的……不舍？
【呸呸呸！有什么不舍的！是回去吃香的喝辣的，不用再跟着陆阎王东奔西跑、担惊受怕！】内心的小人立刻跳出来纠正这危险的思想。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那点异样情绪，将那张纸小心折好收入袖中，抬起头，脸上恢复了那副略带娇蛮的千金模样：“知道了，陆大人。不就是回家‘闭门思过’嘛。不过，这算是带薪……啊不，是带任务休假吧？那我府上的点心供应……”
陆寒江额角青筋又是一跳。他有时候真的很想撬开这女人的脑袋看看，里面除了点心和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到底还装了些什么！
“……会有人按时送去。”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那就多谢陆大人啦！”林微熹立刻眉开眼笑，仿佛刚才那个脸色苍白、心有余悸的人不是她。她站起身，拍了拍并没有灰尘的衣裙，“那我这就回去了？陆大人您……多加小心。”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轻而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陆寒江微微一怔，还没等他回应，林微熹已经像只翩跹的蝴蝶（或者说，急着回窝储备粮食的松鼠），转身离开了值房。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陆寒江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坐回椅中。值房内似乎瞬间空荡冷清了许多，连那点心残留的香气，都变得若有若无。
他揉了揉眉心，将注意力强行拉回到那冰冷的“千机匣”图纸和周拙之死的案卷上。
**
丞相府，微熹阁。
熟悉的雕花大床，柔软的锦被，熏染着淡淡梨香的空气……林微熹躺在自己阔别数日（其实也没几天，但感觉像过了很久）的床上，舒服地叹了口气。
【还是自己的窝舒服啊！皇城司那硬邦邦的椅子，简直不是人坐的！】她抱着被子滚了两圈，尽情享受着这难得的安逸。
然而，这份安逸并未持续太久。
傍晚时分，林丞相下朝回府，听闻女儿归来，便派人唤她前去书房一同用晚膳。
书房内，红木圆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家常小菜，并无外人。林丞相褪去了朝堂上的威严，穿着一身家常的深色直裰，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微熹回来了。”林丞相看着女儿，眼神温和，却带着深沉的打量，“在皇城司……可还习惯？陆指挥使没有为难你吧？”
林微熹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笑得乖巧：“爹爹放心，陆大人虽然严肃了些，但办案还是讲道理的。女儿就是帮忙看看卷宗，分析分析线索，没做什么危险的事。”她自动过滤了被搜查、被软禁、遭遇刺杀、火海逃生以及目睹尸体等一系列“不危险”的活动。
林丞相点了点头，夹了一筷子她爱吃的清蒸鲥鱼到她碗里，状似无意地问道：“听说……案子牵扯到了兵部的人？还死了个匠人？”
林微熹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父亲的消息，果然灵通。
“嗯，”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小心措辞，“是有些牵扯，具体情况，陆大人那边还在查，女儿也不甚清楚。”她将陆寒江的叮嘱记在心里，绝口不提“烛龙”和“千机匣”。
林丞相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追问，只是叹了口气：“朝堂之事，波谲云诡。你一个女儿家，卷入其中，为父实在担心。如今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在府中休息，莫要再理会外面那些纷扰了。”
这话语中的关切不似作伪，但林微熹却敏锐地捕捉到父亲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忧虑，似乎并不仅仅是为了她的安全。
“爹爹，”她放下筷子，故作轻松地转移话题，“我最近对些机关巧术有点兴趣，想找些相关的杂书看看，我记得您书房里好像有几本讲上古机关的书……”
林丞相闻言，夹菜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哦？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那些书……都是些不着边际的传说，没什么好看的。”
“就是觉得有趣嘛。”林微熹撒娇道，“爹爹您就让我看看嘛，说不定我能从里面找到制胜棋局的灵感呢？”她故意提到棋局，她知道父亲闲暇时最爱研究残谱。
林丞相看着她娇憨的模样，无奈地笑了笑：“罢了，你想看便去看吧。在左边书架最上面一层，落了不少灰，你自己去找吧。不过切记，莫要沉迷，耽误了正事。”
“谢谢爹爹！”林微熹甜甜一笑，心里却更加确定，父亲书房里，一定有东西！
**
用过晚膳，林微熹迫不及待地钻进了父亲的书房。
书房很大，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书卷特有的陈旧气息。她按照父亲的指点，搬来梯子，爬到左边书架最上层。
那里果然堆放着一些纸张泛黄、显然许久无人问津的古籍。她小心翼翼地拂去灰尘，借着烛光一一翻看。
《鲁班遗录》、《墨经新解》、《淮南万毕术》……大多是一些记载古代能工巧匠和奇巧技艺的书籍，其中不乏一些看似荒诞不经的传说。
她仔细翻阅着，对照着陆寒江给她的那张术语清单。
突然，她的目光在一本名为《九霄秘录》的残破古籍上定格！这本书的材质似乎与其他书不同，更像是某种兽皮，手感粗糙。
她翻开书页，里面的文字晦涩难懂，配图也极为古怪。但就在翻到中间某一页时，她的呼吸猛地一窒！
那一页上，绘制着一个结构复杂、由无数齿轮和连杆组成的装置草图！虽然线条古拙，与周拙那精细的羊皮图纸风格迥异，但那核心的构思，尤其是几个关键节点的组合方式，竟然与“千机匣”的图纸有异曲同工之妙！旁边标注的小字，赫然就有“璇玑玉衡”和“星流霆击”！
找到了！
林微熹心脏狂跳，正准备仔细研读这一页的内容，书房外却传来了管家林福恭敬的声音：
“小姐，兵部武库清吏司沈逸沈大人前来拜访，说是……来探望小姐，并代他母亲送些家乡土仪。”
沈逸？！他怎么来了？！还挑在晚上！
林微熹心中警铃大作！她迅速合上《九霄秘录》，将其塞回原处，又胡乱拿了两本其他的杂书，这才爬下梯子，整理了一下衣裙，深吸一口气，走出书房。
花厅中，沈逸已然在座。他依旧是一身温文尔雅的便服，见到林微熹，起身含笑行礼：“微熹表妹，贸然来访，打扰了。”
“沈表哥客气了。”林微熹福身还礼，脸上挂着得体的浅笑，“听闻表哥高升，还未曾道贺。不知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她故意装作不知道他白天的“帮忙”。
沈逸笑容温和，示意了一下桌上放着的几个锦盒：“家母惦念表妹，特意托人捎来些江南的绸缎和糕点，嘱我定要亲手送到。白日里公务繁忙，只得晚间叨扰，还望表妹勿怪。”
理由合情合理，无可指摘。
“舅母有心了，代我多谢舅母。”林微熹让云袖收下礼物，吩咐看茶。
两人分宾主坐下，一时无话，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最终还是沈逸率先打破沉默，他看了看林微熹放在手边的两本杂书，笑道：“表妹何时对《营造法式》和《天工开物》这类书感兴趣了？我记得你小时候只爱看些诗词话本。”
林微熹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闲来无事，随便翻翻。倒是表哥，如今在兵部任职，对这些匠作之书也有涉猎？”
沈逸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随意：“在其位，谋其政。武库清吏司掌管军械，对这些奇巧之物，多少也需了解一些。就比如近日……唉，不提也罢。”他恰到好处地停住，叹了口气，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
林微熹立刻捕捉到他话里的引子，顺势问道：“近日？可是兵部出了什么棘手之事？莫非与……那个失踪的匠人有关？”她故意将“周拙”说成“失踪的匠人”。
沈逸抬眸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深邃，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他放下茶杯，压低了些声音：“表妹既然问起，我也不瞒你。今日我去那匠人住处，本是循着一些军械账目的线索，没想到……竟撞见皇城司的陆指挥使也在那里，还……发生了命案。”
他顿了顿，观察着林微熹的反应，才继续道：“我见情况复杂，恐京兆府的人搅局，便擅自做主，将他们支走了。后来才知……表妹当时似乎也在场？”
他终于图穷匕见，将问题抛了回来。
林微熹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后怕：“表哥你说什么？我……我当时是跟着陆大人去查案，可刚到那儿没多久，就听说有官差来，陆大人就让我先躲起来了……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根本不知道！竟然死了人？太可怕了！”她用手帕掩住口，一副受惊不小的模样。
沈逸看着她，眼神闪烁，似乎是在判断她话语的真假。
片刻后，他脸上重新挂起温和的笑容：“原来如此。看来是为兄多虑了。表妹无事便好。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关切，“皇城司水深，陆指挥使更是……表妹还是尽量远离为妙，免得引火烧身。”
“多谢表哥提醒，我记下了。”林微熹乖巧点头。
又寒暄了几句，沈逸便起身告辞。
送走沈逸，林微熹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她回到书房，看着书架顶层那本《九霄秘录》，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沈逸今夜前来，绝不仅仅是送礼物那么简单。他是来试探的！试探她是否知道了“千机匣”，试探她与陆寒江的关系，甚至……可能也在试探父亲的态度！
而他最后那句关于“引火烧身”的提醒，听起来是关切，但何尝不是一种……警告？
**
夜深人静，微熹阁内却灯火未熄。
林微熹凭着自己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将《九霄秘录》中那关键一页的图样和文字，尽可能详细地默写、临摹下来。她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意思，但她直觉，这东西对陆寒江一定非常重要。
完成后，她将纸张小心封好，唤来绝对信任的云袖。
“想办法，把这个交给皇城司的陆指挥使，务必亲自交到他手上。”林微熹神色严肃地叮嘱，“小心些，别让任何人发现。”
云袖虽然不知道内容，但见小姐如此郑重，立刻点头：“小姐放心，奴婢省得。”
云袖悄悄离去后，林微熹却毫无睡意。她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绪难宁。
父亲的欲言又止，书房里的神秘古籍，沈逸充满试探的拜访……这一切都告诉她，丞相府并非世外桃源，她也根本无法置身事外。
“烛龙”的阴影，似乎无处不在。
就在她心神不宁之际，窗外忽然传来极轻微的“叩叩”两声，像是石子敲击窗棂。
林微熹吓了一跳，警惕地站起身：“谁？”
窗外，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夜风的凉意：
“是我，陆寒江。”
林微熹心中一惊，连忙打开窗户。只见陆寒江一身夜行衣，如同暗夜中的鹰隼，悄无声息地落在她的窗台上，随即轻盈地跃入室内。
“陆大人？你怎么来了？”林微熹压低声音，又惊又喜，“云袖刚把东西送出去……”
“我收到了。”陆寒江言简意赅，他从怀中取出那张林微熹刚刚临摹的图纸，眼神在烛光下亮得惊人，“《九霄秘录》……你立了大功！”
他看向林微熹，目光锐利：“根据你提供的图样，司内机关大家辨认出，‘千机匣’并非单一器物，而是一套名为‘九霄阵’的古老机关术的核心部件！此阵据说有改天换地之能，但早已失传！‘烛龙’寻找此物，所图必然极大！”
林微熹听得目瞪口呆。改天换地？这也太玄乎了！
“还有，”陆寒江语气更沉，“根据你父亲书房这本《九霄秘录》的来历，我们查到，此书当年曾由宫中藏书阁收录，但在二十年前先帝时期的一场宫乱中……失窃了。”
宫乱！失窃！
林微熹瞬间联想到了许多。二十年前的宫乱……那场几乎动摇国本的变故……
“而沈逸，”陆寒江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我们查到，他母亲，出身于江南一个早已没落的……墨家旁支。”
墨家！以机关巧术闻名于世的墨家！
所有的线索，仿佛在这一刻，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
林微熹看着陆寒江在烛光下冷峻而专注的侧脸，感受着他带来的、如同窗外夜色般深沉的危险与紧迫，心中那点因归家而产生的安逸感，彻底烟消云散。
她知道，她的“休假”，恐怕要提前结束了。
这场围绕“千机匣”和“烛龙”的暗战，已经将她，将丞相府，都深深地卷了进去，无法挣脱。
（第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