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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如同一缕被撕扯得支离破碎的轻烟,在无边的黑暗与混沌中缓慢地、艰难地重新汇聚。

第一个回归的感觉,是疼。

难以言喻的、遍布每一寸感知区域的剧痛。

头颅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重锤反复敲击过,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里面搅动,每一次微弱的思维活动都引来一阵撕裂般的眩晕。

这不是单纯的物理头痛,更像是神识被强行碾碎后又勉强粘合起来所带来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与创痛。

我艰难地,尝试睁开仿佛被黏合在一起的眼睑。

视线模糊不清,眼前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不断晃动的血色纱幕。过了好几息,视野才勉强聚焦,映入眼帘的,是灰黄中带着暗红的天穹,像一块肮脏的、浸透了锈迹的破布,低低压在头顶。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般的怪异气息。

我……还没魂飞魄散?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丝微弱火星,瞬间点燃了求生的本能。

我尝试移动,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对身体的控制力微弱到了极点。颈部以下,几乎完全失去了知觉,只有一种无处不在的、沉钝而剧烈的疼痛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我残存的意识。

我努力转动唯一还能稍微听从指挥的眼球,用极其缓慢的速度,打量着四周。

这里似乎是一片陌生的戈壁滩,但与之前见过的任何地方都不同。地面是诡异的暗红色,像是被鲜血浸泡后又经年累月风干固化,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沟壑和被狂风切削出的怪异岩石。

远处,隐约可见扭曲、破碎的山峦轮廓,如同巨兽死后坍塌的骨骸,沉默地指向晦暗的天空。

我们显然是被那场毁天灭地的沙尘暴抛到了某个未知的角落。

视线艰难地扫近。

首先看到的,是躺在我身旁不远处的璃月。

她面朝下趴伏在地上,那一身原本用来伪装的老太太袍服,此刻早已变成了挂在身上的破布条,被狂风和沙砾切割得七零八落。透过那些破裂的缝隙,可以看到她原本被掩盖的、嫩白如雪的肌肤。

但此刻,那白皙的肌肤上,却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痕,大多是细密的、被高速沙砾切割出的血痕,如同无数道红色的细线织成了一张残酷的网,覆盖在她的背部、手臂、腿弯。一些较深的伤口还在缓缓渗着血珠,将身下暗红色的土壤染得更加深邃。

她一动不动,气息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原本绝美的侧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长长的睫毛紧闭着,沾满了沙尘,如同折翼的蝶。为了在最后关头护住我和那只蠢鹤,她几乎耗尽了所有,无论是灵力还是神识,都已然油尽灯枯。

看到她这副凄惨的模样,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痛楚甚至压过了肉身上的疼痛。

紧接着,我看到了鹤尊。

它的状况……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它歪歪斜斜地倒在几块碎石中间,原本引以为傲、即使染灰也悉心打理的羽毛,此刻已经一根不剩了!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只“光屁股鹤”!

裸露出的皮肤是那种难看的肉粉色,上面布满了青紫色的瘀伤和细小的划痕。它那长长的脖子无力地耷拉着,鸟喙微张,舌头都像是吐出来了一小截,眼皮紧闭,原本神气活现的脑袋此刻毫无生气地歪在一边。

若不是它那圆滚滚的胸腹还有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起伏,证明尚有一丝气息残留,我几乎要以为它已经成了一只被拔毛待烹的食材。

它那副尊荣,凄惨中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滑稽,尤其是在这生死未卜的境地,更添了几分荒诞的悲凉。

视线再放远一些,大约十几丈外,一个更为圆润庞大的身影趴在那里,像是一座肉山陷入了沉寂。

是陈富贵。

他面朝下,整个肥胖的身躯几乎嵌进了松软的沙土里,一动不动。他那身华贵的、绣着铜钱纹样的锦袍,此刻也变成了乞丐装,背后更是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露出底下白花花的、同样布满伤痕的皮肉。

他一只手向前伸着,五指深深抠进土里,似乎想在最后时刻抓住什么,另一只手则怪异地扭曲在身后。

他带来的那些伙计,一个不见踪影,恐怕早已在风暴中化为了齑粉,只有他这个东家,凭借着或许不俗的修为或是身上某些护身宝物的最后庇护,侥幸留存了一口气。

环顾四周,除了我们这四个(或许只能算三个半)奄奄一息的难兄难弟,再看不到任何活物的迹象。天剑宗的那些长老和弟子?早已不知所踪。茫茫戈壁,暗红天地,仿佛只剩下我们这几个被天地遗弃的残兵败将。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声在远处呜咽,如同亡魂的哭泣,更衬托出此地的死寂与荒凉。

我必须做点什么。

不能躺在这里等死。

这个念头支撑着我,开始尝试调动这具残破不堪的身体。

首先,我上半身,这焦黑的、布满了细微裂纹、仿佛一碰就会碎掉的半截躯干,还勉强残存着一些联系。

我尝试抬起手臂。

这个在平日里简单到无需思考的动作,此刻却艰难得如同凡人徒手搬山。

意念发出指令,传递到肩膀,却如同石沉大海,只有一阵更加剧烈的、源自肩胛骨和胸腔的刺痛作为回应。我咬紧牙关,或者说,用意念模拟出咬紧牙关的动作,将全部的精神力集中在那条右臂上。

一次,两次,三次……

不知失败了多少次,额头上(如果那焦黑的头颅还能称之为额头)甚至因为精神的极度消耗而渗出了类似汗水的、粘稠的、带着焦糊气的液体。

终于,右手的指尖,微微颤动了一下。

这一下微弱的颤动,却给了我巨大的鼓舞。

继续!

集中!再集中!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终于感觉到右臂的肌肉,在意志的强行驱动下,开始产生了一丝微弱的、痉挛般的收缩。

动了!

它动了!

不是手指,而是整条小臂,极其缓慢地、带着令人牙酸的、仿佛锈蚀金属摩擦的艰涩感,向上抬起了一寸!仅仅是这一寸的高度,却几乎耗尽了我刚刚凝聚起来的所有气力,眼前阵阵发黑,那头颅撕裂般的痛楚再次汹涌袭来。

不能停!

我剧烈地喘息着——虽然这半截身子能否有效喘息都是个问题——再次凝聚意志。

一寸,两寸……

手臂如同灌满了铅,又像是被无数无形的锁链缠绕拖拽,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肌肉、骨骼乃至灵魂深处传来的、尖锐的抗议和折磨。焦黑皮肤上的裂纹。

因为这勉力的动作,似乎又扩大了一丝,渗出些许暗红色的、粘稠的体液,与身下的土壤粘在一起,每一次移动都带来皮肉分离般的剧痛。

汗水(或者说是生命精华在流失)模糊了视线,血污沾染了眼角。

但我不能停下。

目标,是几尺之外的璃月。

这段平日里一步就能跨越的距离,此刻在我眼中,却漫长得如同跨越生死鸿沟。

我开始了在这片暗红色戈壁上的、此生最为艰难的爬行。

没有下肢提供动力,我只能依靠双肘和腰部残存的一点微弱力量,像一条被打断了脊骨的蠕虫,一点一点地,在粗粝的沙石地面上向前挪动。

右肘艰难地向前探出,扣住地面,然后左肘跟上。腰部用尽全身力气,配合着双肘的支撑,将这半截残躯,极其缓慢地、拖拽着向前挪动一丁点距离。

沙砾摩擦着胸腹间焦黑的皮肤和狰狞的伤口,带来火辣辣的刺痛。那些嵌入皮肉中的细小石粒,随着移动,更深地扎了进去。

“呃……”

压抑不住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每前进一寸,都像是在刀山火海上滚过一遭。意识在剧痛和眩晕中不断沉浮,仿佛随时都会再次彻底沉入黑暗。

但我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过去!到她身边去!

视线死死锁定在那抹熟悉的、破损的衣角和其下嫩白却伤痕累累的肌肤上。

那是我在这片绝望之地,唯一能抓住的、与过往世界相连的坐标。

时间失去了意义。

或许只是过了几十个呼吸,或许已经过了几个时辰。

当我终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上半身挪到璃月身边,手臂无力地搭在她冰凉的小腿上时,我感觉自己仿佛已经在这条路上爬行了整整一个轮回。

我瘫软在地,脸贴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大口地喘息着,虽然吸入的只是带着血腥味的冰冷空气。精神上的疲惫远超肉体,那头颅欲裂的痛楚几乎让我想要就此昏死过去。

但不行,还不到休息的时候。

我勉强抬起头,目光落在璃月破碎的衣衫上。那暴露在外的肌肤,在晦暗的天光下,白得有些刺眼,与周围暗红的环境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也更显脆弱。

不能让她这样。

这个念头驱使着我,再次压榨出体内一丝微弱的气力。

我颤抖着,用那双同样布满伤痕、焦黑不堪的手,极其笨拙地,开始解她身上那些已经变成布条的残破衣袍。

这个过程,同样艰难而缓慢。我的手指几乎不听使唤,触觉也变得麻木,只能依靠模糊的视线和意志力去完成。每一次轻微的拉扯,都可能牵动她背部的伤口,让她在昏迷中发出无意识的、细若游丝的痛哼。

这微弱的哼声,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让我的动作更加小心翼翼,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

终于,将那身破烂的衣袍褪下。映入眼帘的,是更多、更密集的伤痕,遍布在她原本应是无瑕的玉背之上。一些较深的伤口还在微微渗着血。

我不敢多看,也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念头。此刻,心中唯有救治。

艰难地从怀中(幸好烈风谷得来的储物法器似乎并未在风暴中损毁,只是神识探入时也感到阵阵刺痛)取出了一套备用的、相对完整的女性衣袍——这是在烈风谷时顺手准备的,没想到此刻派上了用场。

为她穿衣的过程,比脱衣更加困难。

我需要将她的身体稍微侧翻过来,才能将衣袖套进去。这个动作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无异于又一次挑战极限。

我用手臂环住她的肩膀,用尽吃奶的力气,才将她沉重的(或许是错觉,或许是我也太虚弱)身躯稍微抬起一点,另一只手颤抖着将衣袖往她手臂上套。

汗水,混合着血污,从我的额头滴落,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留下淡淡的痕迹。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中间几次差点脱力让她摔回去,终于勉强将衣袍套在了她的身上。虽然穿得歪歪扭扭,甚至有些地方因为我的笨拙而可能压到了她的伤口,但至少,遮蔽了她裸露的肌肤,为她保留了一丝尊严和温暖。

做完这一切,我几乎虚脱,趴在原地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再次挣扎着,取出了从烈风谷得来的疗伤丹药。

玉瓶冰凉。我拔开塞子,倒出几颗龙眼大小、散发着淡淡清辉和药香的丹药。这药香吸入鼻中,似乎连头颅的剧痛都缓解了一丝。

我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凑近璃月,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头稍微扶起一点,让她靠在我的臂弯里(尽管我这焦黑的臂弯恐怕并不舒适)。她的脸颊冰凉,呼吸微弱。

我将丹药凑近她苍白干裂的唇边,轻轻捏开她的下颌,将丹药送了进去。然而,她处于深度昏迷,根本无法自行吞咽。

我犹豫了一下,再次集中起微弱的神识之力,如同操控着丝线般,小心翼翼地引导着那几颗丹药,顺着她的咽喉滑下,并以微弱的神识催化药力,助其化开。

做完这一步,我感觉到自己那本就残存不多的神识,几乎消耗殆尽,眼前一阵阵发黑,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失去意识。

但我还不能倒下。

目光转向另一边,那只变成了“光屁股鹤”的鹤尊。

还有更远处的陈富贵。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腥甜感,开始了新一轮的、更为漫长和痛苦的爬行。

从璃月身边,爬到鹤尊那里,距离并不比之前短多少。身体的疲惫和痛苦累积到了新的高度,每一次肘部的挪动,都感觉像是将骨头在砂石上磨砺。视线越来越模糊,耳边开始出现嗡嗡的鸣响。

终于爬到鹤尊身边,看着它那副凄惨滑稽又可怜的模样,我心中五味杂陈。检查了一下,它身上除了瘀伤和划痕,似乎没有特别严重的外伤,但气息微弱至极,更像是伤及了本源,或者是在风暴中神识遭受了重创。

我再次取出丹药,这次是专门用于滋养神魂、补充元气的高级货色。掰开它的鸟喙,将丹药塞进去,同样以微弱的神识助其化开。触碰到它光秃秃的皮肤,一种怪异而冰凉的触感传来。

“坚持住……蠢鹤……”我低声喃喃,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

没有时间休息,调转方向,朝着陈富贵那座“肉山”爬去。

这段距离最为遥远。身体的承受力似乎已经达到了极限。意识开始变得断断续续,眼前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爬行的动作完全变成了本能。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支撑:下一个……还有下一个……

肘部的衣物早已磨破,皮肉翻开,在暗红色的地面上拖出两道淡淡的血痕。

当我终于爬到陈富贵身边,几乎是用最后的意识,摸索出丹药,塞进他肥厚的嘴唇里,并勉强催动一丝神识助其化开后,我再也支撑不住。

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彻底瘫软在冰冷的地面上,脸贴着粗糙的沙石,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黑暗,如同潮水般再次从四面八方用来,迅速吞噬着我的意识。

在彻底失去知觉的前一刻,我最后看到的,是这片死寂的、暗红色的陌生天地,以及身边三个同样陷入沉睡(或者说昏迷)的同伴。

只有远处呜咽的风声,如同永恒的挽歌,在这片荒芜之地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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