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秋，佛子岭水库指挥部。
连绵的秋雨让空气湿冷粘腻，巨大的维修工棚里，弥漫着柴油、机油、铁锈和潮湿泥土的混合气味。
一台庞大的、印着德文字母的柴油发电机，像一头生了重病的钢铁巨兽，瘫在检修台上，发出沉闷而不规律的“吭哧…吭哧…”喘息。
“龟儿子的！这德国佬的洋机器，脾气比老子还大！”维修班长老张，一个四十多岁、满脸油污、身材敦实得像块铁砧的汉子，狠狠一巴掌拍在冰冷的机壳上，震得手上的油污都簌簌往下掉。
“请了省里两个专家来看，都摇头！说是什么精密曲轴磨损，国内根本没得替换！这要是耽误了水库闸门调试，汛期前搞不完，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他急得嘴角起了燎泡，说话带着浓重的川音。
负责技术协调的钱工程师，戴着厚厚的眼镜，镜片后的小眼睛写满了焦虑和疲惫。
他拿着图纸的手微微发抖：“老张，急也没用！这机器是东德援助的，精密得很！苏联专家列夫同志也来看过，说只能等从东德调备件，最快也得仨月！可咱们等不起啊！”
工棚里一片愁云惨雾。
几个年轻工人围着机器唉声叹气，感觉这铁疙瘩比山里的野猪还难对付。
就在这时，工棚厚重的帆布门帘被掀开，带进来一股裹着雨丝的冷风。
进来两个人。前面的是当归，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水利工作服，外面套了件半旧的军棉袄，裤腿沾满了泥点子，脸上带着赶路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沉静如深潭。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白术，同样穿着工装，肩上挎着一个磨得发白的帆布工具包，鼓鼓囊囊的，里面除了扳手、改锥，还隐约露出些牛皮针包、艾条筒的形状。
几年的战火和建设磨砺，让当归身上那份穿越者的疏离感沉淀为一种沉稳的专注，只是偶尔凝神时，眼底会掠过一丝超越时代的明悟。
“钱工，张师傅，”当归的声音不高，却像定海神针，让工棚里焦躁的气氛为之一缓，“听说发电机趴窝了？让白术试试手？他最近对这些铁家伙，琢磨得有点意思。”
钱工推了推滑到鼻梁的眼镜，苦着脸：“小秦啊，不是我不信白术同志。这…这可是东德最先进的机器！省里的工程师，还有苏联老大哥都摇头了。白术同志医术是顶呱呱的，可这…这是铁疙瘩，不是活人啊！”他语气里带着对“土办法”的本能怀疑。
“钱工，机器和人，道理有时候是通的。”当归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不通则痛。白术他懂这个‘通’字。让他看看，死马当活马医嘛。”
老张也凑过来，上下打量着白术，眼神里半是怀疑半是病急乱投医的期盼：“小秦大夫，你真行？这可是德国货！金贵得很！别给整散架喽？”
白术没多言语，只是沉稳地点点头：“张师傅，我试试。”他放下工具包，走到庞大的发电机前。
没有像普通维修工那样急着拆解，而是像一位老中医面对疑难杂症，先进行“望诊”。
他绕着机器缓缓走了两圈，眼神锐利地扫过每一个部件连接处、油管接口、散热片。
接着是“闻诊”，他微微侧头，闭目凝神，仔细分辨那“吭哧”声的来源和细微变化。
最后是“触诊”，他伸出干净的手指，轻轻触碰曲轴箱、缸体、飞轮等不同部位的外壳，感受着其温度、震动频率和幅度。
“张师傅，”白术睁开眼，指着曲轴箱的位置，“这‘吭哧’声，是不是主要从这里发出来？特别是负载加大，比如带动水泵抽水的时候，声音更大，转速掉得更厉害？”
“哎哟喂！神了！”老张一拍大腿，油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对对对！就是这么回事！小秦大夫，你这耳朵是顺风耳啊？”
“不是耳朵灵，”白术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是听它的‘气’。机器运转，油是血，气（压缩空气\/废气）是气，震动是脉。这‘吭哧’，是气滞血瘀，油路不畅，根源在于曲轴动平衡失调，带得整个‘脏腑’都不安宁了。”
“动平衡？”钱工皱紧眉头，“我们也怀疑过！可怎么确定？就算确定了，没有精密动平衡机，咱们拿什么调？总不能靠手掂量吧？”
白术没有直接回答，他拿起工具，示意工人配合，小心翼翼地拆开了曲轴箱厚重的保护盖。
一股混杂着高温和浓烈机油味的热浪扑面而来。
复杂的齿轮、粗壮的连杆和闪着寒光的曲轴暴露在众人眼前。
白术取过一块干净的棉纱，蘸了点煤油，开始仔细擦拭曲轴表面厚重的油泥。
就在他擦拭到曲轴一个特定弯曲部位的内侧，一个极其隐蔽、非拆解状态下根本无法观察到的光滑弧面时，他的动作骤然停住！
手指在冰冷的金属表面反复摩挲，眉头越拧越紧。
“钱工，张师傅，当归你们快看这里！”白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
众人立刻围拢过去，脑袋几乎挤在一起。
在曲轴内侧那个光滑的弧面上，赫然刻着一行极其细密、却异常清晰流畅的、弯弯曲曲的外文字母！
“这…这是德文？”钱工把眼镜推到额头上，眼睛几乎贴到了冰冷的钢铁上。
“是德文，”当归肯定地说，一种强烈的宿命感攫住了他，“而且，刻的内容…是《灵枢·九针十二原》里的一段话！讲的是诊病基础和经络气血运行的要旨！”
“啥？！医书刻在机器里头？”老张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这德国佬也信咱老祖宗这一套？还是刻着玩的？”
白术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虽然看不懂德文，但《灵枢》的原文他倒背如流。
而当归指着那行细小的刻痕，语速略快地低声翻译：
“Sorgf?ltige diagnose ist die Grundlage der behandlung. die Kan?le sind wie Flusse, ihr qi muss frei flie?en…”（审察卫气为百病母，调其虚实，虚实乃止，写其血络，血尽不殆矣……经脉十二，络脉十五，凡二十七气以上下……）当归的声音带着一丝时空交错的恍惚。
“这讲的是经络如河流，气血需畅通！谁会把《黄帝内经》刻在柴油机的‘心轴’上？”
工棚里瞬间安静得只剩下发电机不甘的喘息和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这诡异的发现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潭，激起了滔天巨浪。
“通电！”白术猛地抬起头，眼中精光爆射，“钱工，麻烦给机器通电！保持它现在的故障运转状态！电压加到220伏！”
“通电？现在？”钱工吓得一哆嗦，“它本来就带病，再强行通电，万一烧了咋办？责任谁负？”
“听白术的！”当归斩钉截铁，带着战场上指挥若定的气势，“机器坏了，责任我秦当归担着！通电！”最后两个字，掷地有声。
钱工看着白术不容置疑的眼神，一咬牙，对旁边的工人吼道：“合闸！听秦工的！”
沉重的电闸“哐当”一声合上！发电机再次发出沉闷的咆哮，曲轴开始带着病态的震颤旋转起来，那“吭哧”声更加刺耳。
白术的手，看似不经意地搭在了旁边裸露的、带着强大电磁场的发电机主接线柱的绝缘底座上——刹那间，一股强烈的、并非物理电流的“感应”如同潮水般涌遍他全身，仿佛某种时空的纽带被瞬间激活！
就在这一刻，让所有人终生难忘的奇景出现了！
曲轴上那行德文刻痕，在高速旋转和强大电磁场作用下，其周围的钢铁分子结构发生了难以理解的异变！
刻痕本身没有变化，但在其周围的钢铁表面，如同显影液中的相纸，竟缓缓“生长”出更多、更细密的中文手写字迹！
那笔迹刚劲有力，带着一种白术和当归都刻骨铭心的熟悉感——正是秦白术本人的笔迹！
“这…这绝不可能！”白术失声低吼，瞳孔剧烈收缩，如同见了鬼。
他百分百确定自己从未碰过这台机器！
浮现的文字内容更是石破天惊：
“机械乃经络之外化！动平衡即阴阳之调和！气血不畅则机枢不灵！此物非损，乃‘神’扰！——秦白术”
“神扰？”钱工和老张彻底懵了，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啥子神？神仙附体了？”
当归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膛。
这字迹、这语气、这“神扰”的诊断……
太像父亲了！但父亲明明就在身边！是未来的留言？还是时空的投影？
震撼远未结束！
那些手写注释如同水痕般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从曲轴金属晶格深处“析出”的几幅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动态影像！
它们像被封印在钢铁中的幽灵，此刻被唤醒：
第一幅：背景是简陋却充满工具的木工棚。
白术眉头紧锁，正用砂纸仔细打磨着一个针灸铜人模型的腿部关节；而当归则在一旁的桌上，用铅笔在发黄的图纸上勾勒着什么，图纸旁散落着齿轮和弹簧。
第二幅：白术闭目凝神，三根手指稳稳地搭在一台老式蒸汽机车巨大的驱动轮轴承外壳上，如同诊脉；旁边的当归拿着一个笔记本，正飞快地记录着白术口述的内容，神情专注。
第三幅： 一张复杂的设计草图特写！上面画着精密的机械结构，赫然标注着“气海（能量仓）”、“督脉（主传动轴）”、“十二经传感阵列”等惊世骇俗的名称！
第四幅： 一个冷艳的苏联女人侧脸——娜塔莎！她碧蓝的眼睛锐利如刀，正透过某种伪装注视着前方。旁边一行小字清晰浮现：“特派专家娜塔莎·伊万诺娃。目标：获取或摧毁‘经络-机械理论’原型灵感。计划：以核心零件（曲轴）损坏为由，申请运送回国‘研究’。”
影像持续了令人窒息的十几秒，在众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渐渐暗淡、消散。
与此同时，发电机也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发出一声长长的、不甘的“呜咽”，彻底停止了转动，死寂重新笼罩了工棚。
“我的个老天爷……”老张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上，指着曲轴，“妖…妖怪！这机器成精了！刚才…刚才那是…那是你们俩？还有那个苏联娘们…是特务？！”
钱工眼镜都歪了，“鬼…鬼画符！这是…这是封建迷信！要…要破四旧！”
白术脸色铁青，双拳紧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死死盯着那恢复冰冷平静的曲轴，又猛地转向当归，眼神里充满了滔天巨浪般的震惊和排山倒海的疑问。
他看到了未来的自己和当归？
看到了那些惊世骇俗的构想？
更看到了一个针对他们智慧结晶的、来自“老大哥”的阴谋！
当归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他迅速关掉电源，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钱工！张师傅！刚才你们看到的，是国家最高机密！一级机密！这台机器本身，就是一份极其重要的‘情报’！那个苏联专家娜塔莎，她的任务就是来偷走或者毁掉这份‘情报’！”
他巧妙地用“情报”替代了无法解释的时空现象。
“那…那咋整？”老张声音都带了哭腔。
“立刻封锁现场！”白术瞬间从震惊中恢复，展现出军人的铁血本色，声音斩钉截铁，“钱工！你马上去指挥部，直接向保卫科李科长和最高领导汇报！”
“就说我们在检修东德发电机时，发现机器内部隐藏有关键情报，涉及敌特活动！请求立即控制苏联专家娜塔莎！”白术提出建议。
“老张！你带人守好这台机器，谁也不准靠近！尤其是这根曲轴！谁敢乱动，按破坏国家财产论处！”当归补充道。
白术一把拉住当归的胳膊，力道很大，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一种父亲保护孩子般的本能：“当归，你跟我出来！”
工棚外，秋雨潇潇，寒意刺骨。
白术摸出半包“大生产”香烟，抽出一支点上，狠狠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在冰冷的空气中翻滚。
他看着雨幕中朦胧的水库大坝轮廓，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当归，你跟我说实话。刚才那些…那些字，那些画…到底是咋回事？那机器里，怎么会有我的字？还有咱俩…以后的样子？那个‘机械乃经络外化’…是你平时琢磨出来的东西？”
他猛地转过头，目光如电，仿佛要穿透当归的灵魂，“你是不是…早就晓得要发生啥？”
当归迎着父亲锐利如刀的目光，心潮澎湃。
他能说什么？
说自己是来自未来的儿子？
说那是未来的你留下的启示？
说这可能是时空错乱的碎片？
他不能。至少此刻不能。
他选择了另一种坦诚。
“白术，”当归语气异常郑重，“那些影像怎么来的，我也说不清。也许是某种咱们还不懂的科学，也许是老天爷给的启示。”
“但是，‘机械乃经络外化’这个理儿，确实是我最近一直在琢磨的。”当归解释了下。
“在大王水库修柴油机，我就觉着，这机器的毛病跟人身上的气血不通、经络阻滞、脏腑失调，道理上简直一模一样！都是‘气’不顺，‘血’不畅，‘阴阳’失了衡！”白术也附和。
当归也顿了顿：“就像这台发电机，曲轴动平衡坏了，就好比人肝气郁结，横着走，克了脾土，要修好它，光想着换零件是治标，得找到它‘郁结’在哪儿，给它‘正骨’，调‘气血’，让它自身的‘阴阳’重新和顺！”
白术静静地听着，指间的烟燃到了过滤嘴，烫到了手指才猛地甩掉。
白术没有再追问那些无法解释的幻影，而是紧紧抓住了当归话语中最核心、也最契合他毕生信念的东西——那个“道”，那个“理”。
白术望向工棚内那台沉寂的巨兽，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和锐利：“眼下，先解决这‘神扰’的根子。那个娜塔莎，是冲着你这个‘想法’来的，是来‘偷’咱老祖宗智慧的火种的！咱们俩，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