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敲窗,檐下铁马轻响,像是谁在暗中数着更漏。
内政院外廊灯火通明,三百余卷文书整整齐齐地陈列在长案之上,纸页泛黄,墨迹清晰。
每一份都盖有苏识亲笔签押,从初任掌事姑姑时的琐碎稽查,到如今提举之位上的雷霆手段,无一遗漏。
来查阅的官员络绎不绝,有人冷笑翻阅,欲寻破绽;有人默然良久,悄然退去;更有年轻御史当场落泪,称“此心昭昭,如日月行天”。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苏识,正坐在内室灯下,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
她没有看那些议论纷纷的朝臣,也没有理会今日早朝上那道刺耳的奏章:“妇人掌机要,非社稷之福。”
她只是静静听着柳绿低声禀报:“提举大人,礼部尚书昨日私访大理寺少卿,两人密谈半个时辰。临走前,尚书叹了一句——‘自污以全大局,古之良臣不过如此’。”
苏识唇角微扬,笑意却未达眼底。
人心惧极权,更惧不可控之力。
当她以一人之力掀翻十余高官,震慑百僚时,皇帝可以容忍,是因为贪腐确需清算;百姓拍手称快,是因为钱粮终于归仓。
可若这股力量被视为“操控龙庭”的阴影,那就不再是功臣,而是威胁。
所以她必须低头。
《自省疏》不是认错,是布局。
辞去“稽查专断之权”?
不过是将一把过于锋利的刀,换上合乎礼法的鞘。
三省共议裁决?
正好借力打力,让文官彼此牵制,反倒无法联手反扑。
她要的从来不是风光无限,而是无形无相。
“柳绿。”她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如泉,“你说,一个人最怕什么?”
柳绿一怔,低头答道:“怕死,怕穷,怕失势。”
“不对。”苏识轻轻摇头,“是怕看不懂局势。看不懂谁在背后推波助澜,看不懂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局。他们现在拼命想看清我,可越是看,就越乱。”
她站起身,走向窗边。
窗外雨势渐歇,残月穿云而出,映在积水潭中,碎成一片银鳞。
就在这光影晃动之间,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画面。
她不需要金手指,因为她本身就是最强的外挂。
但正因为看得太清,她也比谁都明白:功高者必被忌,知密者终难安。
赵明凰病倒的消息传来时,她正在批阅边关军报。
听到“忧心国事,心疾复发”八字,她几乎笑出声来。
“演得真像。”她淡淡道,“可惜……太急了。”
赵明凰想把她塑造成一个阴谋家,意图清洗先帝旧臣,扶持九皇子登基——听起来骇人听闻,实则漏洞百出。
先帝旧臣?
那群尸位素餐的老朽本就该清!
九皇子?
多年不受宠,连封地都没有,何来根基?
这话说出来,明着攻她,实则把矛头引向萧玦。
可萧玦是谁?
少年时被贬居北苑,寒冬独自练剑,剑柄结冰也不松手;成年后领兵剿匪,七日奔袭八百里,一刀斩敌酋于阵前。
他不动则已,一动便是杀局。
如今他在军中有威望,在边镇有亲信,就连皇帝都不得不承认:“九郎虽冷僻,然忠勇可嘉。”
赵明凰这点风浪,不过是给他做垫脚石罢了。
“让她说。”苏识端起茶,吹了口气,“说得越狠,别人就越不信我们联手。毕竟……谁会相信,一个孤僻冷傲的皇子,和一个步步为营的女官,能默契到这种地步?”
她说这话时,目光落在墙角的檀木箱上。
那箱子从不离她寝房半步,锁得严实,连柳绿都不知其内容。
只有她自己清楚,里面藏着三年来最危险的东西——一本手札,记录着她最初穿越后的惊恐与发现。
这些字迹,是她活下来的依仗,也是她最大的死穴。
一旦泄露,她将不再是“聪慧果决的苏提举”,而是“窥天机的妖女”。
想到这里,她眸光微敛,指尖缓缓收紧。
“柳绿。”
“奴婢在。”
“明日去库房取一批旧档回来,说是……例行销毁。”
“是。”柳绿应下,顿了顿,迟疑道,“可最近风声紧,您这般主动示弱,真的够吗?陛下那边……会不会……”
苏识望着窗外渐散的乌云,轻声道:
“他知道我不是威胁,才敢用我。而我要做的,就是永远让他觉得——我还不够强大。”
她顿了顿,唇畔浮起一丝极淡的笑。
“有时候,烧掉一些东西,并不代表失去力量。反而……是把火,藏进了袖子里。”夜色如墨,宫灯在风中摇曳,投下斑驳光影。
内政院偏殿的火盆里,赤焰翻卷,舔舐着纸页边缘,一寸寸将泛黄的字迹吞没。
苏识立于火前,指尖轻捻,又一张写满密字的纸被送入烈焰之中。
那上面,“赵明凰=远坂凛”几个字刚烧至一半,便蜷缩成灰蝶,随气流盘旋而上,终归寂灭。
她目光沉静,仿佛在送葬一段过往——不悲不喜,却决绝如断刃出鞘。
柳绿垂首立于侧,手心沁汗。
这批“绝密”档案本不该由她经手,更不该以如此隐秘的方式销毁。
她想问,却不敢开口。
只觉空气凝滞,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你说,人最怕看不懂局势。”苏识忽然低语,声音轻得像落在雪地上的叶,“可若让人以为你曾看懂过,却又亲手毁了证据……他们反而会怀疑,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懂。”
火焰映在她瞳中,忽明忽暗,像是某种无声的宣告。
她烧的不是罪证,是认知的锚点。
她焚的不是记录,是所有人对她“神机妙算”的恐惧源头。
当世人皆以为她洞悉全局、运筹帷幄时,最好的伪装,便是坦然承认自己也曾迷途——那些狂妄的推演、荒诞的猜想、近乎妖言的笔记,尽数化为灰烬,便是最有力的洗白:我不过是个侥幸立功的女官,哪有什么通天之智?
可唯有她自己知道,真正的“手札”早已不在纸上。
三年来,每一个眼神交锋、每一句潜台词、每一次权谋博弈,都已深植脑海,化作本能。
她不再依赖文字对照,因为她已能凭直觉捕捉角色行为模式的裂缝——就像游戏玩家通关百遍后,闭眼都能预判boss下一招。
白砚静立廊柱阴影之下,黑衣融于夜色,唯有一双眸子锐利如刀。
他奉命监视此地,并非怀疑苏识,而是萧玦的谨慎。
可此刻,他心中竟掠过一丝震动。
他见过太多谋士逞智弄术,最终死于自矜。
可眼前这女子,竟能主动斩断自己的“神迹”,以退为进,把锋芒藏进尘埃。
这般清醒,近乎冷酷。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心底却悄然改口:此人非但不可轻慢,甚至……值得敬畏。
三日后,勤政殿。
皇帝斜倚龙椅,手中并无奏折,只摩挲着茶盏边缘,目光如探渊般落在苏识身上:“你烧了什么?”
殿内寂静,连香炉青烟都似凝住。
苏识垂眸,神色无波:“一些不该存在的妄念。”
“妄念?”皇帝轻笑,带着几分讥诮,“朕听闻,那批档案标注‘绝密’,连内务府备案都没有?”
“正因太过荒诞,才不敢留存。”她语气坦荡,毫无迟疑,“臣初入内政时,曾痴迷揣测上位者心意,写下诸多不经之谈。如今回想,实乃僭越狂想,若流传出去,恐惹朝野非议,故尽数焚毁,以正视听。”
她说得诚恳,仿佛真是一场自我忏悔。
皇帝盯着她良久,终是叹了一声:“你倒是……懂得分寸。”
顿了顿,他缓缓道:“内政院不可无主。但今后,重大事务,须与九皇子共议。”
苏识叩首,声音清越:“臣,遵旨。”
退出殿外时,天光微明,晨雾未散。
萧玦已候在回廊尽头,玄袍玉带,眉目冷峻如霜雪雕琢。
两人并肩而行,脚步一致,却无一语。
风穿回廊,吹动檐角铜铃,叮咚一声,碎了寂静。
直到转过影壁,他才淡淡启唇,嗓音低沉如刃出鞘:
“下一步,轮到皇后了。”
苏识脚步未停,唇角却微微扬起,如同破晓初晴的第一缕光,温柔而危险。
“是啊。”她轻声道,“这场戏,才刚唱到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