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腔时，林晚正盯着天花板上泛黄的霉斑。出租屋的墙皮像块浸了水的饼干，轻轻一碰就簌簌往下掉渣，落在她刚换的月子服上，像层洗不掉的灰。
“哭哭哭，就知道哭！生个丫头片子还有脸哭？” 婆婆王秀莲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耳膜。她刚把襁褓里的小女儿往婴儿床里一扔，襁褓边缘的带子都没系好，孩子吓得瘪了瘪嘴，新一轮的哭声立刻掀翻了这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卧室。
林晚撑着酸痛的腰坐起身，麻药过后的伤口像被无数根针同时扎着，每动一下都牵扯着五脏六腑的疼。她没看婆婆，只是伸手想去抱小女儿，手腕却被王秀莲一把打开。
“你别动！刚生完身子虚，抱坏了算谁的？” 王秀莲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我看你就是故意的，头胎生个丫头，二胎还生丫头，我们老张家是造了什么孽，摊上你这么个不下蛋的鸡！”
这话在前世听了十年，每次林晚都只敢把眼泪咽进肚子里。可现在，胸腔里翻涌的不是委屈，是淬了火的恨意。她记得前世小女儿就是这样被婆婆摔摔打打地对待，三个月时查出先天性心脏病，医生说很可能和出生后频繁受惊有关。而她自己，就是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指责里，熬成了医院诊断书上的“重度抑郁”。
“妈，” 林晚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她是您的亲孙女。”
王秀莲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往地上啐了口：“亲孙女？能给老张家传宗接代吗？我看你就是存心想让我们张家断后！” 她转身往门口走，路过床边时故意撞了一下床沿，婴儿床跟着晃了晃，小女儿的哭声陡然拔高，带着惊惶的颤音。
林晚的心像被一只手攥紧了，疼得她喘不过气。她望着王秀莲的背影，那背影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后颈上堆着松弛的肉，和前世她躺在病床上，王秀莲来催她签字放弃治疗时的模样慢慢重合。
“等你出了月子，赶紧把身体养养好，” 王秀莲走到门口，忽然回过头，眼神里的算计像算盘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响，“我跟你爸都商量好了，趁年轻，赶紧再怀一个。这次必须生个儿子，不然你这媳妇当得也太不合格了。”
林晚猛地抬头，眼底的寒意让王秀莲愣了一下。这个一向唯唯诺诺的儿媳妇，今天的眼神怎么像换了个人？
“我不生。” 林晚一字一顿地说。
王秀莲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炸了：“你说什么？你敢不生？张磊没跟你说过？我们老张家三代单传，必须有个带把的！”
“我说，我不生。” 林晚掀开被子，忍着疼挪到婴儿床边，小心翼翼地把小女儿抱起来。小家伙哭得满脸通红，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林晚轻轻拍着她的背，动作是前世练了无数次的熟稔，“两个孩子已经够了，我没时间也没精力再生第三个。”
“你没时间？你一个在家带孩子的，有什么没时间的？” 王秀莲冲过来想抢孩子，被林晚侧身躲开，“我告诉你林晚，这事由不得你！张磊要是敢不站在我这边，我就没他这个儿子！”
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张磊回来了。他一进门就被母亲拽住胳膊，王秀莲像倒豆子似的把刚才的对话复述了一遍，只是把“林晚不生”说成了“林晚骂我老不死的，还说绝不给张家留后”。
张磊皱着眉走进卧室，身上还带着外面餐馆的油烟味。他是个厨师，在一家小饭馆打工，每天下班都醉醺醺的，前世林晚就是在他的酒气里，发现了那件不属于自己的口红印。
“林晚，你怎么跟妈说话呢？” 张磊的声音带着不耐烦，他没看襁褓里的孩子，也没问林晚伤口疼不疼，“妈也是为了咱们家好，你刚生完气什么气？”
林晚抱着孩子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的眉毛还是和前世一样粗浓，鼻梁上有颗小小的痣，可这张脸在记忆里早已模糊成了伤害的代名词。她记得他是怎么在她发高烧时，还坚持要去跟朋友喝酒；记得他是怎么拿着她婚前攒的钱，给那个叫李娜的女同事买名牌包；更记得她临终前，他站在病床前说的那句“你怎么还不死，死了我好再找一个”。
“我没生气，” 林晚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在张磊心上，“我只是在说事实。这是我的身体，生不生孩子，我说了算。”
“你疯了？” 张磊提高了音量，“你一个女的，不生孩子在家干嘛？我妈说的对，必须再生个儿子，不然我在亲戚面前都抬不起头！”
“那你自己生吧。” 林晚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女儿，小家伙似乎哭累了，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小嘴却已经开始嘬着拳头，发出细微的哼哼声。这是她的小女儿，是前世那个在她病床前，用软软的小手摸她脸颊的孩子。这一世，她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她。
“你——” 张磊被噎得说不出话，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大概从没见过这样的林晚，那个以前他说什么都点头，骂两句就掉眼泪的女人，怎么生完孩子像变了个人？
王秀莲在一旁煽风点火：“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你娶的好媳妇！刚生完就敢跟你顶嘴，以后还不得骑到你头上去？我看她就是不想好好过日子了！”
“够了！” 林晚突然提高了声音，怀里的孩子被惊得又开始哼唧，她立刻放柔了语气轻轻拍着，“要生你们生，我不生。还有，” 她抬眼看向王秀莲，“孩子是我生的，我自己带，不用您费心。”
王秀莲像是被踩了电门，跳起来就往门口走：“好！好得很！你们俩的事我不管了！张磊，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妈，就赶紧让她给我生孙子，不然我就没你这个儿子！” 她说着就往外走，“砰”地一声带上门，震得墙上的墙皮又掉下来一大块。
张磊看着紧闭的门，又看看床上抱着孩子的林晚，气不打一处来：“你看看你把妈气的！现在好了，妈走了谁给你做饭？谁给你带孩子？”
林晚没理他，她从床头柜摸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日期——2018年9月15日。这个日子她记得清楚，前世就是今天，王秀莲摔门而去后，张磊把气都撒在她身上，不仅骂了她整整一晚，还把她藏在衣柜里的私房钱翻出来，说是要“弥补妈受的气”。
“我请月嫂。” 林晚打开手机银行，看着里面那笔存了五年的私房钱，一共五万块。这是她婚前做设计师时攒下的，前世被张磊发现后，一分没剩全被他花光了。这一世，这笔钱是她和孩子的救命钱。
“请月嫂？你疯了？” 张磊眼睛都瞪圆了，“那得花多少钱？我们家现在什么情况你不知道？我看你就是坐月子坐傻了！”
“我的钱，我自己请。” 林晚点开通讯录，找到那个叫“李姐”的月嫂电话。前世她产后抑郁严重，是社区介绍的李姐一直开导她，可惜后来李姐家里有事走了，她又回到了地狱般的生活。
张磊一把抢过她的手机，狠狠摔在被子上：“你的钱？你嫁到我们张家，你的钱就是我的钱！林晚我告诉你，你别给我折腾！赶紧给妈打电话道歉，不然我——”
“不然你怎么样？” 林晚抬起头，眼神里的冷意让张磊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她的眼睛很亮，像含着冰，又像燃着火，“张磊，你要是敢动我一下，我们就离婚。”
“离婚”两个字像颗炸雷，在狭小的卧室里炸开。张磊愣住了，他从没听过林晚说这两个字。在他眼里，林晚就是只被圈养的鸟，离了他根本活不了。
就在这时，客厅传来“哐当”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紧接着，大女儿张雅雅怯生生的哭声从门缝里钻进来：“爸爸，我……我不是故意的……”
林晚的心猛地揪紧。雅雅今年四岁，在小区对面的幼儿园上小班，前世因为没人接送，天天迟到被老师批评，变得越来越胆小，见了陌生人就躲在她身后。刚才那声音，听起来像是雅雅打碎了王秀莲最宝贝的那个青花瓷碗——那是王秀莲的陪嫁，前世雅雅就是因为打碎了它，被张磊狠狠揍了一顿，从此见了爸爸就发抖。
林晚顾不上伤口的疼，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张磊还在气头上，伸手想拦她，却被她眼神里的决绝逼退了一步。
她扶着墙慢慢走到门口，推开门的瞬间，看到雅雅正缩在墙角，小小的身子抖得像片落叶。地上是摔碎的瓷碗碎片，王秀莲刚才没真走，此刻正叉着腰站在客厅中央，指着雅雅的鼻子骂：“你这个丧门星！跟你妈一样不是好东西！刚生下来就克我，现在还敢摔我的碗！”
雅雅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却不敢哭出声，只是咬着嘴唇，小手紧紧攥着衣角。当她看到林晚时，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却又很快黯淡下去，低下头小声说：“妈妈，对不起……”
林晚的眼眶瞬间红了。这是她的大女儿，那个前世总说“妈妈我以后养你”的孩子，那个因为长期缺爱，十几岁就早恋想逃离家庭的孩子。她走上前，无视王秀莲的怒骂，蹲下来轻轻抱住雅雅。
雅雅的身子僵了一下，随即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搂住她的脖子，把脸埋在她颈窝里，放声大哭起来：“妈妈，我怕……奶奶说我是坏孩子……”
“你不是坏孩子，” 林晚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雅雅是好孩子，妈妈知道。”
她抱着雅雅站起身，转身看向张磊和王秀莲，眼神重新变得冰冷。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在被子上震动起来，屏幕亮着，显示着一个陌生的号码。这个号码她有点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对了，是前世李娜的手机号，她记得这个号码，因为就是这个号码，在她最痛苦的时候，发来过一张张磊搂着李娜的照片。
而现在，这个号码正在她的手机屏幕上，固执地跳动着，像一个来自过去的诅咒，又像一个预示着什么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