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沉闷的余音还在营房间回荡,袁阳的身影已如狸猫般从医帐的阴影中滑出。
他怀里紧紧揣着那卷借来的《腧穴歌诀》,像护着稀世珍宝。
清冷的夜穹之上,星河浩瀚,仿佛九天银河倾泻而下,将清辉洒满寂静的军营。
他迫不及待地寻了一处背风的沙丘,掏出怀中的《战体诀》,借着漫天星辉小心翼翼展开。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白日里在帐中看时,那兽皮册上的银砂线条只是静默的图案。
此刻在星光的沐浴下,它们竟如同被注入了生命。
那些银砂开始缓缓流动,闪烁着微弱的荧光,如同细小的星河在兽皮上蜿蜒流淌。
它们遵循着袁阳白日里在陈老军医处新认得的经络走向,勾勒出更为清晰、动态的轨迹。
当北斗七星那勺柄末端的瑶光星悄然划过天穹最高点时,册页上所有的银线仿佛受到感召,骤然在代表头顶“百会穴”的位置汇聚、旋转,形成一个璀璨夺目、旋涡状的星芒。
那光芒虽弱,却带着一种洞彻天灵的神秘力量。
袁阳心头剧震,再无犹豫。他依照图中人像的姿态,盘膝端坐在冰冷的沙丘之上,五心向天,收敛心神。
初时,只觉得塞外夜风如刀子般刺骨,寒意直透骨髓。
但渐渐地,白日里强记硬背的那些穴位名称,仿佛化作了身体内部的灯塔,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点亮”,散发出真实的灼热感。
先是足底“涌泉穴”,如同踩在了温热的泉眼上;接着一股微烫的暖流,如同苏醒的灵蛇,沿着陈老军医所说的“足少阴肾经”脉络,自下而上,贴着腿骨内侧缓缓向上攀爬。
这股热流最终汇聚到脐下小腹的“气海穴”,在那里,它并非直冲而过,而是如同溪流遇到巨石,极其灵巧地、自然地转了一个精妙绝伦的弯。
这个转折,与《战体诀》第一页人像上那个银砂旋涡的轨迹,分毫不差!
袁阳心神沉静,完全沉浸在这种奇妙的体内“观想”之中,浑然不觉时光流逝。
当他被清晨第一缕微凉的曙光刺醒时,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
他下意识地低头,发现怀中的《腧穴歌诀》兽皮卷上,竟凝了一层薄如蝉翼、晶莹剔透的白霜。
而他自身,仿佛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梦,精神前所未有的饱满,非但毫无疲惫,反而周身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轻盈与力量感。
他尝试着拧身站起——
“噼里啪啦——!”
一连串清脆密集、如同点燃了一挂爆竹般的骨节爆响声,瞬间从他全身各处关节炸响。
声音清脆利落,带着一种挣脱束缚、焕发新生的畅快!
“你这野小子!不要命了?!”
晨雾氤氲中,传来陈老军医又惊又怒的呼声。老人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花白的胡子气得直抖。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袁阳的手腕,三根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指精准地搭在他的寸关尺脉门上。
脉象入手,陈老军医的脸色瞬间变了。
那脉象沉稳有力,如江河奔涌,更有一股生生不息、圆融无碍的气息在体内流转。
老人浑浊的双眼猛地瞪圆,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指着袁阳的手指都在颤抖:“一夜…一夜之间…气通任督?!你…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袁阳茫然不解。
陈老军医不由分说,拉着袁阳快步返回弥漫着浓郁药香的军医帐。
他警惕地四顾无人,这才一把将袁阳扯到帐中深处。双手如铁钳般再次掐住袁阳的双腕脉门,一股温和却极具穿透力的气息探入少年体内,仔细探查。
半晌,老人眼中那抹震惊化作了难以言喻的精光,如同发现了稀世璞玉。
“天生百脉俱通,怪不得,怪不得能一夜贯通玄关。天意,真是天意啊!”他喃喃自语,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叹。
忽然,老人面容一肃,目光变得锐利如鹰隼,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审问的意味:“小子,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帐外,“偷学了‘血杀战气’?”
袁阳心头一跳,连连摇头,双手焦急地比划着,努力表达自己并非偷学,而是忠叔留给他的那本册子。
他立刻从怀中掏出《战体诀》,恭敬地递到陈老手中。
陈老接过册子,借着帐内昏暗的光线,快速翻看了几页。
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眼中疑惑渐深。册子上的内容玄奥精深,行功路线繁复精妙,许多关窍与军中普及的“血杀战气”迥异,甚至更为艰深晦涩,绝非铁山军内部流传的功法路数。
猛然间十几年前的记忆涌上心头,胸中多了一份了然。
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将功法郑重地递还给袁阳,陈老军医语重心长地叮嘱:“这本功法非同小可,你好生收着,莫要轻易示人,否则恐招来祸端。”
他捻了捻花白的胡须,眼中闪烁着一种发现良材的兴奋,“从今日起,你每日二更时分到我这里来,老夫传你正经的医理和人身经络之学。”
袁阳用力点了点头,眼中充满感激。
刚刚经历了与陈老那番惊心动魄的交谈,袁阳还没顾得上注意自身的变化。
待他踏出医帐,一股难以言喻的、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臭之气猛地冲入鼻腔!
他低头一看,惊愕地发现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尤其是脖颈、手臂等处,竟覆盖着一层黏腻滑溜、如同黑色淤泥般的污垢,那刺鼻的腥臭味正是来源于此。
他急忙跑回忠叔的营帐,三下五除二将自己脱了个干净。
仔细检查,这才发现全身皮肤都渗出了这种黏稠腥臭的污渍,仿佛身体最深处的杂质都被排了出来。
他怔愣片刻,随即狂喜涌上心头——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伐毛洗髓”?
他立刻打来清水,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地冲洗干净。
当污垢尽去,露出的皮肤竟隐隐透出一种温润如玉的光泽,肌肉线条也似乎流畅紧实了许多。
“呜——嗡——!”
悠扬而雄浑的号角声穿透营帐,宣告着新一天的操练开始。
袁阳心头一紧,顾不上细细体味身体的变化,匆忙套上衣服,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校场。
骄阳似火,将校场上三千军汉手中紧握的镔铁长枪融化成一片流动的、刺目的白金海洋。
北大营的精锐们列阵如山,肃杀之气弥漫天地。
袁阳脚尖在沙地上轻轻一碾,一杆白蜡长枪便稳稳落入掌中。他如同阵中一员,身形挺立如松,目光锐利地凝视前方。
高台之上,沈铁衣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在袁阳身上略一停顿,那张刚毅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他手中令旗如臂使指,猛地挥落。
“咚!咚!咚——!”
沉闷如惊雷的战鼓声碾过校场,大地仿佛都在随之震颤。
“势——!”沈铁衣的咆哮撕裂空气。
“杀——!”
三千喉咙里迸发出排山倒海般的怒吼,如同平地卷起飓风。
三千长枪齐齐向前刺出,动作整齐划一,枪尖汇聚成一片死亡的寒林。
场外的袁阳,心神与阵势相连,手中长枪也同步刺出,动作标准得如同千锤百炼。
“风——!”
校尉的嘶吼带着金铁之音,刺得人耳膜生疼。
三千喉结滚动,更加强横的战吼再次爆发,掀起肉眼可见的沙暴。
枪林随之变幻,如怒海狂涛般翻涌。
前排甲士骤然半跪,以身为盾;第二列长枪带着凄厉的破空声,自前排肩甲上方毒蛇般窜出;第三列枪尖斜指苍穹,寒光闪烁,瞬间形成一片荆棘丛生、拒敌于外的铁蒺藜阵。
青铜枪头在烈日的炙烤下流转着诡异冰冷的青光,仿佛万千毒蛇在校场上空昂首吐信,择人而噬。
“咻——!”
忽有尖锐的鸣镝裂空而起!
阵型应声而变。
铁靴踏地,整齐划一,发出地龙翻身般的轰鸣。大营左翼的方阵如同被无形的巨斧劈开,瞬间裂作三股。
手持玄铁重盾的甲士自缝隙间鱼贯而出,盾面上狰狞的饕餮纹在剧烈的震动中扭曲蠕动,如同活了过来。
长枪改双手持握,枪尾沉重的铁锥深深楔入夯实的土地——这是对付重骑兵冲锋的杀招。
三十斤的铁枪瞬间化作坚固的拒马桩,无数闪烁着寒光的枪尖精准地锁定在战马咽喉的高度。
汗水顺着袁阳的眉弓滑落,滴在滚烫的枪杆上,“嗤啦”一声,瞬间蒸腾起一缕白烟。
“第七列第三卒!枪锋低半寸!找死吗?!”沈铁衣的鞭梢如同毒蛇吐信,炸响在某个走神的士卒头顶。
战鼓声化作连绵不绝的闷雷。庞大的方阵开始向中军位置移动,三千双铁靴踏地,掀起遮天蔽日的沙尘!
“砰!砰!锵!锵!”
枪杆与铠甲的碰撞声,士兵粗重的喘息声,沉重的脚步声,逐渐形成一种诡异而富有压迫感的战场韵律。
当前排士卒的呼吸竟奇迹般与后方沉重的脚步重叠时,整个方阵的气势达到了顶峰。
寒光闪闪的枪尖距离象征中军的旗杆仅剩十步之遥,所有动作戛然而止。
如同时间凝固,肃杀之气冻结了空气。
场外的袁阳此刻也缓缓收枪纳势,心中却充满了巨大的疑惑。
平日对他而言沉重吃力、挥舞几十次就手臂酸软的白蜡枪杆,此刻擒在手中竟轻飘飘如同捻着一根稻草。
那些需要咬牙才能完成的复杂枪势,此刻施展起来异常轻松惬意,甚至有种行云流水般的顺畅感!
他难以置信地晃了晃脑袋,单手将那十几斤重的白蜡长枪随意地提了提,感觉恍若无物。
“不可能……”他心中低语,不信邪般走到兵器架前,目光锁定了与场中军汉手中一模一样的制式镔铁长枪。
那黝黑的枪身,沉重的分量,绝非白蜡枪可比。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握住了冰冷的枪杆,发力提起——
三十斤的沉重镔铁长枪入手,预期的沉重感并未出现。反而传来一股奇异的、极其舒服趁手的感觉!仿佛这冰冷的凶器,本就是自己手臂的延伸。
他下意识地手腕一抖,沉重的枪杆在掌心灵活地转了一个完美的圆圈,带起呜呜的风声。
随即腰马拧转,力贯臂腕,沉重的枪尖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而精准的弧线,如同用最精密的墨线弹过。
更惊人的是,那三十斤铁枪破开空气的声响,竟从以往沉闷吃力的“呜呜”呜咽,变成了短促、清脆、如同撕裂布帛般的“嗤啦”裂空声。
“中平刺。”
沈铁衣那沙哑却极具穿透力的呵斥声,仿佛就在袁阳耳畔炸响。
几乎是本能反应,袁阳沉肩坠肘,腰背如弓绷紧,手中沉重的镔铁长枪纹丝不动地贴着右肋,如同毒龙出洞般猛地直线推出。
“嗤——!”
枪尖刺破空气的尖锐嗡鸣,竟在枪势刺出之后,迟了半息才传入耳中。
力量的骤然增幅,竟让这记突刺的速度,瞬间超越了声音传播的速度。
袁阳心中震撼,对这镔铁枪杆的掌控却越发得心应手,如鱼得水。
他尝试着单手握住枪尾,猛地一个横扫千军。
“呼——!”
沉重的枪杆带起的恐怖风压,竟将场边一个数十斤重的石锁直接掀翻在地,这突如其来的力量失控让袁阳不得不急忙调整步伐,稳住身形。
更让他惊喜的是,以往需要借助全身冲势、拧腰送肩才能勉强使出的“崩枪”式。
此刻仅靠小臂肌肉的瞬间爆发抖动,枪尖便已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寒芒,带着沉闷的劲风狠狠崩出!威力更胜从前。
巳时三刻,烈日当空。袁阳已将沈铁衣所教的七式基础枪法,一丝不苟地演练完了第十遍。
深褐色的中衣早已被汗水彻底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开始变得精悍的轮廓。
但他握枪的姿势,依然保持着沈铁衣反复强调的“眼要准,手要稳”。
更关键的是,以往需要咬牙苦撑、勉强维持的枪架子,此刻却稳如磐石,连呼吸都依旧平稳悠长,不见丝毫紊乱。
他缓缓收势,倒提枪柄,枪尖斜指地面,闭目回味着方才演练的每一分力道流转。
就在这心神最为放松沉静的刹那——
“呜——!”
一股极其凌厉、带着死亡气息的尖锐破风声,毫无征兆地直奔他后脑而来,快如闪电。
袁阳眼角倏然低垂,身体的本能反应超越了思考。他猛地拧腰回身,动作快得在原地留下一道残影。
右脚后撤半步,足跟深深碾入沙地,碎石应声而裂。
左臂肌肉瞬间如强弓满弦般绷紧,原本拖在身后的沉重镔铁枪杆,借着这迅猛回旋的腰力,如同蛰伏的巨蟒被惊醒,骤然弹起。
枪头自腋下毒蛇反噬般倒刺而出,一抹凝聚了全身劲力、快得只剩下残影的寒芒,竟然后发先至。
带着撕裂一切的决绝,精准地迎向那偷袭而来的破风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