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那片落叶,晃晃悠悠地贴在了路灯底座的水泥缝里。陈默的目光在那点枯黄上停了一瞬,才转回身旁的人。
苏雪还靠着他肩膀,发丝被晚风吹得轻轻扫过他颈侧。他没动,只抬手扶了扶眼镜,声音很轻:“回吧,还有活儿。”
她没问什么活儿,只点点头直起身。两人推着那辆旧自行车,沿渐暗的街道往回走。城中村小路坑洼不平,车轮碾过碎石咯吱作响,偶有邻居端着碗在门口吃饭,他们便点头招呼。
实验室的门虚掩着,灯还亮着。陈默进门照例先脱下外套搭椅背上,顺手开了示波器,又把桌角那叠乱糟糟的记录本往里推了推——这是他每日回来的习惯,像一种无声的仪式。
苏雪跟进来,把包搁在窗边小凳上,转身去倒水。她知道他一旦埋首工作,就记不起喝水。
就在他指尖刚触到电路板的刹那,脑子里像被人猛地撕开一道口子。
银蓝色的光在意识深处炸开——不是画面也不是声音,而是一连串清晰至极的数据流:某种复合晶体的分子排列、掺杂比例、沉积温度曲线,还有最关键的热稳定性参数。一切来得毫无征兆,却异常完整,仿佛有人把三十年后某个绝密实验室的核心资料直接塞进他记忆。
他瞳孔一缩,立即抓起桌上的铅笔,在最上面那张泛黄的草稿纸上飞快写下第一个符号。
“ti-Nb-Ga……”他低声念着,笔尖不停。
苏雪端着水杯走近,见他突然伏案疾书,不由蹙眉。她认识陈默这些年,见过他熬夜、沉默,也见过他忽然停下手里的活,盯着空气出神。但每次那样的神情之后,总会有什么不一样。
她把水杯轻轻放在桌角,没出声,只安静站在一旁。
陈默越写越快,纸面几乎被公式占满。中途他停笔闭眼几秒,像在确认什么,再睁眼时眼神更沉,笔下速度反更快了。一张纸写完,翻到背面继续,连标点都省去,满纸数字与字母交错。
直到最后一笔落下,他才缓缓吐出口气,肩膀松了下来。
“好了?”苏雪这才开口。
“差不多。”他摘下眼镜擦了擦,“差几个验证参数,明天查资料补。”
她低头看那页纸,满篇看不懂的符号,唯右下角一行小字写着:“耐热屏蔽层材料配方——适用于高轨通信卫星核心模块”。
“这东西……真能用?”她问。
“不止能用。”他抬头,语气平静却笃定,“能让咱们自己的通信卫星,在高温环境下多撑三倍时间。信号更稳,寿命更长,最重要的是——不用再看人脸色进口材料。”
苏雪没说话,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沿。
她不是搞技术的,但她懂这意味着什么。前些年国外卡脖子的事太多了,一个小小密封圈都能让整台设备瘫痪。而现在,陈默随手写下的这页纸,或许就能打破某个领域的封锁。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她终于问。
陈默顿了顿,嘴角微扬,没正面答:“有时候我觉得,我不是在发明什么,倒像是……把未来已经发生的事,一点点搬到现在。”
她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轻笑:“那你可得记牢了,别哪天睡醒全忘了。”
“忘不了。”他说,“每次想起来,都像重新活过一遍。”
她没再追问。早习惯了他那些说不清的“灵光”,也明白有些事,他不说,自有不能说的理由。
她只是绕到他身后,双手轻轻搭在他肩上,像过去无数个夜晚那样,给他一点支撑的力。
“要我做什么?”
“帮我整理刚才写的。”他把铅笔递过去,“按顺序编号,标出不确定的部分。明天我得调金属掺杂的论文,还得找人联系材料厂试样。”
“试样风险不小吧?”她一边拿笔准备誊抄,一边问。
“是有点。”他点头,“但现在不试,将来就得被人掐着脖子试。”
她嗯了一声,低头开始整理。字迹潦草,但她看得仔细,时不时抬头确认一个符号。实验室里只剩笔尖划纸的沙沙声,和仪器低低的嗡鸣。
陈默靠在椅上,望着天花板出神。他知道这配方一旦落地,会引来多少目光。但他更清楚,若不做了,国家在这一块至少还要慢五年。
五年,足够让别人拉开一代技术的差距。
他想起婚礼上沈如月的话——“是我们这群人,一个个走到了光里。”
那时只觉得暖,现在想来,那光不该只照亮个人生活,更该照亮些更大的东西。
“雪姐。”他忽然叫她。
“嗯?”
“咱们接下来要做的事,可能会很麻烦。”
“我知道。”
“也可能被人盯上。”
“我也知道。”
“那为什么还愿意跟着我干?”
她停笔抬头,眼神清亮:“因为我相信你做的每一步,都不是为自己。”
他怔了怔,随即笑:“嘴这么甜,是想涨工资?”
“想得美。”她白他一眼,“我可是记者出身,知道怎么挖黑料治你。”
“威胁领导,小心被开除。”他故意板脸。
“那你开啊。”她冷笑,“看看谁给你整理资料、陪你熬通宵、还管你吃饭喝水。”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敲门声。
两人同时转头。
“谁?”陈默问。
“送夜宵的。”是个年轻男声,“楼下大娘让送来的,说陈老师常加班,趁热吃。”
陈默开门,见是个穿校服的学生,手里提两个塑料饭盒。
“谢谢。”他接过,顺手塞五块钱过去。
学生摇头:“大娘说了,不收钱。说你是好老师,教的学生帮她儿子考上了大学。”
陈默一愣,点点头:“替我谢谢她。”
门关上,他把饭盒放桌上打开——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另一盒是炒青菜配馒头。
“又是老样子。”他笑了笑。
“人家记得你口味。”苏雪也笑,“看来你在这一片,名声比你想的要好。”
“我没想那么多。”他拿起筷子,“就想把该做的事做完。”
她看着他夹起一筷子面送嘴里,动作自然得像吃饭是科研的一部分。
“以后这样的夜会越来越多吧?”她问。
“肯定。”他咽下一口面,“但这事得有人做。既然我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那就别装看不见。”
她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低头继续誊抄数据。
窗外夜色深沉。远处偶有狗吠,近处只余实验室仪器运转的轻微震动。
陈默吃完最后一口面,推碗执笔,在另一张纸上画起结构示意图。
苏雪抄完一页,抬头看他专注的侧脸,忽然说:“你说这材料要是真成了,国家会不会给你发奖?”
“发奖就算了。”他头也不抬,“最多请你们吃顿好的。”
“就这么点追求?”
“追求太大容易摔跤。”他笑了笑,“我现在只想确保,下次开会的时候,咱们能拿出点真家伙,让那些总说‘不行’的人,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