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凝固了。王磊看着张丽悬在举报按钮上的手指,那一点鲜红的反光,像烧红的针,刺进他的视网膜。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质问?哀求?在妻子那双混合着绝望、恐惧和某种孤注一掷的疯狂的眼睛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这个家,维系它的最后一丝温情,已经被“社会天平”那套冰冷的算法和生存逻辑彻底碾碎。
张丽的目光没有在他脸上停留太久,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手指猛地向下一按!
王磊的心脏随着那个动作骤然停止。
然而,预期的举报成功提示音并没有响起。张丽的手指在最后一毫米停住了,剧烈地颤抖着。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最终,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手臂颓然垂下,手机“啪”地一声掉在地板上,屏幕瞬间暗了下去。
她捂住脸,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来,肩膀剧烈地耸动。
王磊僵在原地,一动不能动。他没有感到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种更深沉的、无边无际的寒冷。妻子刚才的犹豫和最终的选择,并没有带来温暖,反而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们所有人在这绝境中的丑陋挣扎。举报,或者不举报,本质上已经没有区别。他们都被困在了这个互相撕咬的牢笼里。
小凯的房门依旧紧闭,里面传来激烈的游戏音效和少年带着脏字的叫嚷,仿佛门外父母的世界与他毫无关系。
王磊弯腰,捡起张丽掉在地上的手机,屏幕已经黑了。他没有试图打开,只是把它轻轻放在茶几上。然后,他转身,默默地走进卧室,开始收拾东西。几件换洗衣服,父亲的病历本,身份证,银行卡里所剩不多的余额……他把这些东西塞进一个旧的登山包里,动作缓慢而机械。
张丽停止了哭泣,红肿着眼睛看着他,声音沙哑:“你要去哪?”
“医院。”王磊拉上背包拉链,没有回头,“最后几天,我陪爸。”
张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才低声说:“……钱……不够了。”
“我知道。”
王磊背起包,走到门口。手握上门把手的瞬间,他停顿了一下,背对着妻子,声音干涩:“家里……你看着办吧。小凯……他还是个孩子。”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原谅?理解?都太虚伪了。他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一个连他自己都无法面对的事实。
拉开门,外面楼道里冰冷的气息涌了进来。
他直接去了医院。父亲的病房里,那股消毒水混合着衰败气息的味道更加浓重了。监护仪上的数字跳动得微弱而勉强。王磊打来热水,用毛巾一点点擦拭父亲枯瘦的身体,动作轻柔。老爷子昏睡着,偶尔会因为疼痛发出模糊的呻吟。
同病房的另一个病人昨天已经出院了——或者说,被“转移”了。空出来的床位很快被一个新来的病人占据,那是一个穿着体面、看起来不过五十出头的男人,由家属陪着,家属正低声下气地和护士套近乎,试图争取更好的“资源配额”。他们警惕地看了一眼守在病床前、形容憔悴的王磊,迅速拉上了中间的隔帘,划清了界限。
王磊不在乎。他坐在父亲床边,握着那只冰冷的手,一遍遍在心里说着对不起。对不起,爸,我没用,护不住你。对不起,是我……是我最开始……
他不敢再想下去。
夜晚的医院走廊,比白天更安静,也更显得阴森。偶尔有护士推着器械车走过,轮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单调的声音。王磊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毫无睡意。他拿出手机,屏幕自动亮起,那个暗红色的天平图标像一块丑陋的伤疤,钉在屏幕上。
他鬼使神差地点开了本地论坛。
置顶的帖子已经换了风向。不再是单纯的举报狂欢,开始出现一些模糊的、压抑的声音。
【坐标城西,xx小区,昨晚有老人被强制带离住所,过程中发生冲突,老人摔倒,现在情况不明……】
【求助!我母亲被裁定“低效生存”,要求转入集中安置点,可那里条件极差,根本没有人护理!谁能帮帮我?】
【我们公司开始根据信用分安排加班和项目了,分低的永远干最累最没前途的活儿,这公平吗?!】
下面的评论两极分化。一部分人依旧在狂热地扞卫“天平”,指责发帖人是“既得利益者的哀鸣”、“阻碍社会进步的蛀虫”。但另一部分人,声音虽然微弱而谨慎,却也开始质疑。
【算法真的能定义一个人的价值吗?】
【我爷爷参加过抗战,他现在老了,病了,就是“无效生命”了?】
【再这样下去,下一个被裁定的会是谁?】
王磊麻木地翻看着,这些文字像隔着毛玻璃,模糊不清。他知道这些质疑改变不了什么,那暗红色的天平已经渗透进社会的每一个毛细血管,掌控着资源的分配,定义着善恶对错。
第三天下午,主治医生带着一个穿着“社会天平”制式马甲的工作人员来到了病房。那是个年轻女人,表情刻板,手里拿着电子平板。
“王建国家属,”医生避开王磊的目光,语气公式化,“关于病人的最终裁定已经下达,根据‘社会天平’系统V2.1版医疗资源优化分配条例,病人王建国不符合继续占用三甲医院重症医疗资源的标准,限期于明日上午10点前办理出院手续,转入指定的社区临终关怀机构等待床位。”
王磊站起来,身体因为缺乏睡眠和极度紧张而微微摇晃。“医生,我爸他现在的情况,根本离不开这里的设备和药物!那个所谓的关怀中心,连基本的监护都没有!你们这是要他死!”
“王先生,请你冷静。”那个“天平”工作人员上前一步,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系统的裁定是基于最科学的数据模型,旨在实现社会资源效益最大化。个人的情感不能凌驾于集体利益之上。”
“去你妈的集体利益!”王磊积压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他指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父亲,“他!还有千千万万像他这样的人,年轻的时候建设这个国家,老了,病了,就成了需要被‘优化’掉的负担?这就是你们的科学?这就是你们的公平?!”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隔壁床的家属拉紧了隔帘,仿佛怕被沾染上麻烦。
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在平板上记录着:“记录:病人家属王磊,情绪失控,言语攻击系统工作人员,并公开质疑‘社会天平’核心原则。该行为已构成‘严重思想偏差’,将记入其个人信用档案,后续可能触发更高级别的行为矫正程序。”
行为矫正程序……王磊听说过,那意味着强制性的“思想教育”,甚至可能被送去条件极其恶劣的“社会贡献营”进行劳动改造。
他看着工作人员那双毫无人类情感的眼睛,又看了看床上呼吸微弱的父亲,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反抗是徒劳的,只会带来更快的毁灭。
医生叹了口气,低声道:“王先生,准备一下吧……明天上午……”
他们离开了。病房里只剩下监护仪的滴答声和王磊粗重的喘息。
他慢慢滑坐到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病床栏杆。完了,最后的期限到了。明天上午十点。
夜晚再次降临。王磊给父亲喂了点水,虽然大部分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他仔细地给父亲擦脸,梳了梳那稀疏花白的头发。老爷子似乎清醒了片刻,浑浊的眼睛看了看儿子,嘴唇动了动,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王磊把耳朵凑过去。
“……回家……”
两个字,像两把钝刀,狠狠剜在他的心口。
“好,爸,我们回家。”他握着父亲的手,声音哽咽,“我们回家。”
他知道,这不可能了。他们无处可去。
午夜时分,医院走廊的灯暗了一半。王磊依旧坐在地上,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毫无血色的脸。他点开通讯录,翻到张丽的名字,手指悬在上面,久久没有按下。他能说什么?告诉她最后的判决?让她来看最后一眼?
最终,他退出了通讯录,手指无意识地在屏幕上滑动。那个暗红色的天平图标,像一个永恒的诅咒。
突然,一条紧急新闻推送弹了出来,标题触目惊心:
【突发!‘社会天平’核心服务器疑似遭遇重大黑客攻击,部分区域裁定系统出现紊乱,异常判定激增!】
王磊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几乎是屏住呼吸点开了那条新闻。
报道很简短,语焉不详,只提到有不明来源的黑客组织声称对攻击负责,目的是揭露“天平”算法的荒谬性与危害。目前部分地区已出现明显的系统错误,例如将积极参与社区服务的志愿者判定为“资源浪费”,而某些有明确劣迹的富豪却被认定为“高贡献人群”。官方紧急辟谣,声称系统运行平稳,仅有“微小波动”,呼吁公众保持冷静,勿信谣言。
评论区瞬间爆炸。
“真的假的?老天开眼了吗?”
“肯定是谣言!‘天平’怎么可能出错!”
“我这边好像是真的!我们小区刚才有个一直欺负人的恶霸被扣了五十分!”
“乱了!全乱了!”
“机会!这是我们的机会!”
王磊死死盯着屏幕,血液似乎在这一刻重新开始流动,撞击着他的耳膜。黑客攻击?系统紊乱?这是真的吗?还是又一个诱饵?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快而一阵眩晕。他扑到病房门口,拉开一条缝向外望去。
走廊里不再是死寂。隐约能听到远处传来喧哗声,护士站的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几个夜班护士聚在一起,神色紧张地低声议论着什么。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息。
系统……可能真的出问题了!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疯狂震动起来,不是通知,是来电。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是——张丽。
王磊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传来张丽带着哭腔,却又异常急促、甚至带着一丝怪异兴奋的声音:
“王磊!乱了!全乱了!小区群里都炸了!好多人被错误判定,信用分乱跳!那个举报刘大爷的混混张强,刚才被系统判定成‘社会不稳定因素’,信用分清零了!还有……还有小凯的老师,那个一直鼓吹‘天平’的班主任,被判定为‘思想传播偏差’!”
她喘着粗气,声音尖利:
“机会!王磊!这是我们的机会!快!趁现在系统乱着,快去申诉!申诉爸的事情!快啊!”
王磊握着手机,听着妻子语无伦次却又充满急切的声音,他抬头,望向病房里昏暗灯光下父亲苍白平静的睡颜,又低头看向手机上那条关于系统崩溃的新闻。
希望,像黑暗中骤然划亮的一根火柴,微弱,摇曳,却真实地燃烧了起来。
在这片由算法构建的、冰冷绝望的废墟之上,第一道裂痕,似乎出现了。
他挂掉电话,没有立刻去操作那个该死的App申诉。他只是走回父亲床边,缓缓坐下,重新握住了那只冰冷的手。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但某些地方的灯光,似乎开始不规则地闪烁起来。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