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在深海里挣扎，不断下沉，又被某种力量强行拉扯上来。剧痛先从胸口炸开，然后蔓延到四肢百骸，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碎玻璃。耳边有杂乱的声音，像是风声，又像是很多人在焦急地呼喊，忽远忽近。
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光线刺了进来。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是自家老屋那熟悉的、被烟熏得有些发黑的房梁。
“醒了！醒了！林娃子醒了！” 是母亲带着哭腔的、欣喜若狂的声音。
视野里凑过来几张脸。母亲红肿的双眼，村里老医生花白的胡子，还有……村长那张布满皱纹、此刻写满复杂情绪的脸。
“妈……”我张了张嘴，喉咙干裂嘶哑，发出的声音微弱得自己都听不清。
母亲赶紧用勺子给我喂了点温水，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
“我……怎么回来的？”
“是王老五！”母亲抹着眼泪，“他早上想去后山看看能不能捡点柴火，结果……结果看见庙塌了大半！你浑身是血躺在里面，就剩一口气了！他吓得连滚爬爬回来叫人，把你抬回来的！”
后山……荒庙……坍塌……
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带着血腥和黑暗的气息。石兽，黑雾，红色的怪物，那搏动的核心，还有我掷出的石杵……
“庙……怎么样了？”我急切地问，牵动了胸口的伤，一阵剧烈的咳嗽。
老医生按住我：“别动！你肋骨断了两根，内腑也受了震荡，能捡回条命就是祖宗保佑！”
村长叹了口气，接过话头，语气沉重：“庙……差不多全塌了，就剩几堵破墙。门口那两只石兽……也碎了，尤其是左边那只，碎得特别厉害，像是从里面炸开的。”他顿了顿，眼神里带着后怕和探究，“林娃子，你……你昨晚到底干啥去了？那地方……那东西……”
他看着我的眼睛，没有明说，但我们都懂。
我闭上眼，缓了口气，才慢慢说道：“没了……这次，应该……是彻底没了。”
我没有解释细节，那过程太过骇人听闻。但村长看着我苍白而坚定的脸，又联想到张老憨的死和如今坍塌的庙宇、碎裂的石兽，似乎明白了什么。他重重叹了口气，没再追问，只是拍了拍我的手背：“好好养伤，村里……谢谢你。”
他在替村子道谢，尽管这感谢里，掺杂着太多难以言喻的恐惧和如释重负。
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多月。
期间，村里流言纷纷。有人说亲眼看见后山塌庙的地方，连着好几天晚上冒黑烟，还有人说听到过凄厉的哭声。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声音渐渐小了。后山那片地方，彻底成了无人敢近的禁地，连带着村子都似乎安静了许多，那种无形的、压在人心头多年的阴霾，仿佛真的随着那庙宇的坍塌而散去了。
母亲精心照料着我，绝口不提那晚的事情，但眼神里多了份劫后余生的庆幸，也多了份更深沉的、无法磨灭的忧虑。
能下地走路后，我独自去了一趟村外河边。找到那段最湍急的河道，将一直藏在贴身处、那根跟随我许久、沾过污秽也救过我命的棒球棍，用力抛了进去。
浑浊的河水打了个旋，瞬间将那冰冷的金属吞没，卷向未知的下游。
我看着河水奔流，站了很久。有些东西，不需要再留作纪念了。
身体基本恢复后，我再次告别母亲，准备回城里。这一次，母亲没有哭，只是红着眼圈，一遍遍帮我整理其实并不需要整理的衣领。
“走了……就好好过。”她哑着嗓子，“城里……干净。”
我知道她说的“干净”是什么意思。
我点了点头，背起轻便的行囊，走出了院子。这一次，我没有再回头去看后山的方向。
回到城里，生活重新开始。我辞掉了原来那份浑浑噩噩的工作，换了个环境，甚至搬了家，住进了一个更高、光线更好的公寓。夜里，我不再需要开着刺眼的吸顶灯才能入睡，一台光线柔和的床头小灯已经足够。
我开始尝试着在周末走出家门，去人多的地方，去看电影，去公园里晒太阳。虽然偶尔在极其安静的深夜，还是会莫名惊醒，心跳加速，但那种被无形之物窥视的冰冷感觉，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给母亲打电话的次数恢复了正常，聊的也都是些日常琐事，柴米油盐。她的声音听起来也渐渐有了真正的生气，开始会唠叨我该找对象了。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正常”的方向滑去。
直到三个月后的一个周末。
我整理旧物，准备把一些用不上的东西处理掉。从一个很久没动过的旧书包夹层里，掉出来一个小东西。
“啪嗒。”
一声轻响，落在地板上。
那是一个用红布粗糙缝制的、三角形的符箓。布料已经有些褪色，边缘起了毛边。
是当初我离开村子时，母亲塞给我，说是庙里求来，让我图个心安的那个。
我弯腰捡了起来，捏在手里。香火味已经很淡了，几乎闻不到。
看着这小小的、略显拙劣的红色符箓，许多刻意被遗忘的画面，又一次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荒庙，石兽，黑雾，铜钱，鲜血……
我沉默地站了一会儿。
然后走到窗边，打开了窗户。城市高处的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动了我的头发。
我没有丝毫犹豫，手一扬，将那枚小小的红色符箓，抛出了窗外。
它像一片红色的落叶，在高楼林立的峡谷间，被气流卷着，翻滚着，迅速变小，最终消失在下方街道车水马龙的喧嚣之中，再也看不见。
我关上了窗户，隔断了外面的风声和噪音。
房间内，一片寂静。
我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拿起之前没看完的书。
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在地板上，明亮而温暖。
屋子里，很安静。
只有书页翻动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