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张氏那通疯魔般的踩踏和咒骂，仿佛抽干了她刚刚积攒起来的所有气力。她呼哧带喘地站在院子当中，三角眼恶狠狠地扫视着四周。冉秋叶家的门关得严严实实，纹丝不动，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甩在她脸上。院里其他看热闹的邻居，见这老虔婆目光扫来，要么立刻别开脸，假装收拾门口的东西，要么干脆转身回屋，嘴里还发出若有似无的嗤笑声。那笑声像针一样，扎得贾张氏浑身不自在。
没人站出来。真的没人认领这些被她踩得稀烂的尿布。
一种巨大的、下不来台的尴尬和羞恼包裹了她，让她那张老脸火辣辣的。她感觉自己刚才那通表演，活脱脱就是个上蹿下跳的猴子，演给了一群根本不入戏的看客。这比直接跟她对骂还要让她难受。
“好！好得很！”贾张氏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几句恨话，声音因为气急败坏而有些尖利变形，“都是一群没卵子的怂货！敢做不敢当！呸！什么玩意儿！别让老婆子我知道是谁家的，知道了，我咒他全家不得好死！断子绝孙！”
这咒骂听起来凶狠，实则透着一股外强中干的虚浮。她找不到正主，这满腔的邪火无处发泄，只能像疯狗一样胡乱呲牙，企图挽回最后一点可怜的颜面。骂完，她像是生怕再留在这里一秒都会继续被人看笑话，用力一跺脚（仿佛要把地上的尿布碾进泥里去），扭动着肥硕的身躯，脚步有些凌乱地、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回了自家那扇黑黢黢、油腻腻的木门，“哐当”一声重重关上，将外面的一切——包括那堆污秽的尿布和那些意味复杂的目光——都隔绝开来。
主角退场，闹剧落幕。院子里残留着一种古怪的寂静，只有风吹过地面，卷起些许尘土的细微声响。看客们意兴阑珊，互相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低声议论着“这老虔婆越发不是东西了”、“也不知道谁家倒了血霉”之类的话，便也三三两两地散去了。方才还挤满了人的前院，转眼间就空荡下来，只剩下那几片如同破抹布般委顿于地的尿布，无声地展示着刚刚发生的一切是多么的荒唐与残忍。
而在月亮门洞的阴影里，秦淮茹依旧像一尊失去魂魄的泥塑，呆呆地站在那里。她的手脚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婆婆那番疯狂的举动，那些恶毒的咒骂，尤其是看到自己亲手缝制、清洗的尿布被那样践踏、玷污……每一帧画面，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的心上。那不是几块布，那是她身为人母，在如此艰难困苦中，能为小儿子保留的最后一点体面和洁净啊！如今，它们就像她此刻的心境，被踩进了污浊的泥地里，再也无法拾起。背上，孩子的扭动加剧了，似乎是被外面的吵闹和母亲身体的僵硬所惊扰，发出细微不安的哼唧声。这哼唧声像一根线，勉强牵着她即将溃散的意识。她扶着墙壁的手，指甲因为过度用力已经泛白，微微颤抖着，仿佛一松手，整个人就会瘫软下去。
贾家屋内，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了陈旧、潮湿和一丝若有若无食物馊味的沉闷气息。
贾张氏带着一身的怒气和不甘撞进门来，胸腔还在剧烈起伏。她适应了一下屋内昏暗的光线，目光下意识地开始在屋里搜寻。
这一搜寻，她的视线就定格在了缩在炕沿边的棒梗身上。
几个月不见，她的乖大孙，竟然瘦了！而且是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大圈！原本还有些圆润的脸颊凹陷了下去，显得那双眼睛格外的大，却没什么神采，身上那件旧棉袄空落落的，更衬得他伶仃可怜。贾张氏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了，一股钻心的疼惜和怒火“腾”地一下直冲脑门。
“哎呦喂！我的乖孙啊！奶奶的心头肉诶！”贾张氏夸张地嚎了一嗓子，也顾不上刚才在外面沾染的一身尘土和心里的憋闷，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炕边，张开双臂，一把就将棒梗紧紧地、用力地搂进了自己怀里，枯瘦的手不住地摩挲着棒梗的后背和脑袋，声音带着哭腔，“你这是遭了多大的罪啊！怎么瘦成这副模样了？是不是都没吃饱饭？啊？告诉奶奶，是不是你妈……是不是有人亏待你了？”
她的话里话外，毫不掩饰地对准了秦淮茹，仿佛儿子瘦了，全是当妈的过错。紧接着，她那满腔的邪火找到了新的喷射口，不再局限于那不知主的尿布，而是转向了院里所有她看不顺眼的人。
“天杀的！没良心的东西啊！”她搂着棒梗，唾沫横飞地开始咒骂，“院里就没一个好人！都是黑了心肝烂了肠子的缺德玩意儿！那易中海，以前装得人五人六，假仁假义，现在怎么样？露馅了吧？看着我们贾家老的老，小的小，孤儿寡母受人欺负，他屁都不放一个！缩头乌龟！不得好死！还有后院那老聋子，装聋作哑一辈子，也不是好东西！全院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没良心的！就知道看我们贾家的笑话！老天爷你也是瞎了眼啊！怎么不让雷劈死那些黑心烂肺的……”
她骂得正起劲，唾沫星子都溅到了棒梗的脸上。被奶奶紧紧箍在怀里，闻着她身上那股从牢房里带出来的、混合了汗臭、霉味以及刚才在外面沾染的尘土腥气的复杂臭味，棒梗难受地皱紧了眉头，用力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终于忍不住，带着嫌弃和不满开口道：
“奶奶！你别搂那么紧！你身上……你身上臭死了！难闻！”
童言无忌，却像一把锋利的锥子，瞬间刺破了贾张氏那自我营造的、充满愤怒与心疼的悲情氛围。
贾张氏那滔滔不绝的咒骂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人猛地掐住了脖子。她搂着棒梗的手臂僵硬了一下，脸上那夸张的心疼表情也凝固了，转而浮现出一种极其尴尬和难堪的神色。她下意识地松开了些手臂，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领袖口。那股在监狱里浸染了数月，几乎已经腌入味的、难以彻底清除的污浊气味，混杂着刚才在外面撒泼打滚沾上的土腥味，确实不怎么好闻，甚至可以说是刺鼻。
被自己的宝贝大孙子这么直白地嫌弃，贾张氏脸上有些挂不住，一阵红一阵白。她讪讪地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带着几分讨好和掩饰：“哎呦，是奶奶不好，是奶奶不好。乖大孙受委屈了。奶奶这身上……是在里头……唉，不提了，不提了。奶奶这就去洗洗，洗干净就不臭了，啊？”
她说着，终于彻底放开了棒梗，有些局促地站起身。目光在屋里一扫，看到了站在墙边，一直低着头尽量减少存在感的小当，那股子无处安放的权威感和理所当然的指使欲立刻又回来了。她眉头一竖，语气刻薄而不容置疑：
“小当！你个死丫头片子，杵在那儿跟个木头桩子似的干什么？没点眼力见！没听见你哥嫌我身上有味吗？还不赶紧去给我烧水去！多烧点，我要好好洗洗！这几个月，老婆子我在里头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没洗过一个痛快澡！身上都快长出虱子来了！”
她一边抱怨着，一边捶打着自己的后腰，做出疲惫不堪的样子：“累死我了，我先躺会儿眯瞪一下。水烧好了，你再喊我。动作麻利点！别磨磨蹭蹭的！”
命令下达完毕，贾张氏也不再理会屋里的两个孩子，径直走到那张属于她的、铺着陈旧却相对厚实被褥的炕头，毫不客气地歪身躺了下去。沉重的身躯压得炕席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她拉过那床油腻得发亮的被子，胡乱盖在身上，调整了一个自以为舒适的姿势，闭上眼睛，嘴里还发出满足又疲惫的叹息，仿佛她才是这个家里受了天大委屈、需要好好休养的那个人。没过多久，粗重而带着些许鼾音的呼吸声就响了起来，她是真的累了，身心俱疲，又自认为刚刚在外面“立了威”，此刻回到她熟悉的“领地”，几乎是沾枕头就着。
小当被奶奶点名，瘦小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始终低垂着头，不敢看奶奶，也不敢看哥哥，更不敢提出任何异议。听到奶奶躺下后传来的鼾声，她才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飞快地瞥了一眼炕上那摊巨大的身影，眼神里混杂着恐惧、麻木和一丝深藏的怨恨。她默默地转过身，像一只受惊的小老鼠，蹑手蹑脚地走向外间那冰冷简陋的厨房，准备去完成奶奶交代的烧水任务。屋里，只剩下棒梗有些无聊地坐在炕沿，晃荡着双腿，以及贾张氏那越来越响、搅动着屋内沉闷空气的鼾声。
而此刻，依旧僵立在月亮门洞阴影下的秦淮茹，仿佛与屋内渐渐响起的鼾声、与院子里那死寂的寒冷融为了一体。婆婆回来了，带着更深的蛮横、更理直气壮的索取和更不可理喻的折腾。这个家，不仅没有盼来一丝转机，反而向着那漆黑的、令人窒息的深渊，又无可挽回地坠落了一大步。那冰冷的绝望，如同附骨之疽，彻底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前方，看不到一丝光亮，只有婆婆那如同噩梦般的鼾声，在预示着她更加艰难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