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海拖着两条灌了铅似的腿，几乎是挪进家门的。院里的喧嚣隔在门外，可那点刚刚在众人面前维持住的“一大爷”的体面，此刻就像一层薄冰，被屋里死寂的寒气一冲，“咔嚓”裂开了缝。
屋里没开灯，只有炉膛里将熄未熄的煤块，透出些微暗红的、苟延残喘的光，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一大妈杨翠兰就坐在那微弱光晕的边缘，背对着门，像一尊泥塑木雕。她身上那件灰扑扑的旧棉袄，在昏暗中几乎要融进墙角的阴影里。
易中海的心猛地一沉。这静，比刚才院里的吵闹更让他心慌。他清了清干得发紧的嗓子，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讨好和试探：“翠兰？怎么不开灯？黑灯瞎火的……”他摸索着去拉灯绳。
“别开！”一大妈的声音陡然响起，嘶哑，冰冷，像淬了冰的瓦片刮过地面，刺得易中海一哆嗦。她没回头，那背影僵直得没有一丝活气。“开了灯，我怕我忍不住，再看一眼你这张脸，会吐出来。”
这话像一把钝刀子，狠狠捅进了易中海的软肋。他脸上那点强挤出来的、准备安抚的笑容瞬间冻住，碎成了渣。一股被冒犯的恼怒夹杂着莫名的心虚涌上来，他习惯性地想用几十年当家的威严压下去：“你……你这是什么话！翠兰，你还没完了是不是？院里的事刚平息，你就给我甩脸子？不就是帮贾家垫了点钱吗？至于……”
“至于？”一大妈猛地转过身！炉火的微光跳跃着，照亮了她半边脸。易中海倒抽一口冷气——那半边脸上，赫然三道新鲜的血痕！从颧骨斜斜划到嘴角，皮肉翻卷，狰狞可怖！血珠还在慢慢往外渗，在昏暗中像几条蜿蜒的暗红色小蛇。她的头发凌乱，一缕花白的发丝黏在血痂上，棉袄的领口也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同样带着抓痕的脖子。
“易中海！你瞎了吗？！”一大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哭腔和滔天的恨意，每一个字都像浸了血的石头砸向易中海，“你只看到我甩脸子？只看到我跟你闹？！你他妈看看我的脸！看看我这脖子！”她猛地拍打着自己受伤的脸颊，血痕被挤压，渗出更多血珠，“这都是拜谁所赐？拜你嘴里那个‘可怜的’、需要帮衬的贾张氏！是她！那个老虔婆！她抓的！她撕的！”
她一步步逼近，那张带着血痕的脸在昏暗中如同厉鬼：“你冲上去拉架？你易大善人护着贾家的时候，眼睛长在头顶上了？你没看见她贾张氏像条疯狗一样扑过来挠我、撕我？！你没看见她嘴里喷着粪骂我‘老绝户’、‘不下蛋的母鸡’？！那个时候，你易中海在哪？！你那双‘主持公道’的眼睛，是瞎了还是选择性装瞎？！”
易中海被逼得连连后退，直到脊背撞上冰冷的门板。一大妈脸上的血痕和她眼中燃烧的、几乎要将他焚毁的怒火，像烙铁一样烫在他心上。贾张氏扑向一大妈的画面，模糊地闪回了一下……他当时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拉许大茂，在呵斥柱子，在平息事态，在护着贾家祖孙……至于旁边扭打在一起的两个女人？他好像……真的没太在意。只觉得是女人家的撕扯，无伤大雅……
“我……我……”易中海喉咙发堵，辩解的话在残酷的事实面前显得无比苍白无力，“我当时不是……不是怕许大茂下手没轻重，伤了贾家嫂子吗？再说……再说你……你不是也没吃亏，后来不是也……”
“是！我没吃亏！我活该！”一大妈发出一声凄厉的惨笑，眼泪混着脸上的血水一起滚落，“我杨翠兰贱！活该替你易中海出头！活该为了护着你这个‘一大爷’，去跟那个泼妇拼命！结果呢？我这一脸的血，一身的伤，换来什么？！换来你易中海掏空家底给那个抓伤我的人赔钱！换来你对着那个泼妇赔笑脸！换来你为了贾家，把我这个跟你过了三十一年的老婆子，当成路边的烂泥一样踩在脚下！易中海，你的良心呢？！被狗吃了吗？！”
她猛地抬起手，不是打向易中海，而是狠狠指向自己的心口，指甲隔着棉袄深深掐进皮肉里，仿佛要把那颗已经千疮百孔的心挖出来给他看：“三十一年！整整三十一年！我掏心掏肺地伺候你！我图什么？图你是个‘好人’？图你是个‘一大爷’？我告诉你，我呸！我图的，不过是个知冷知热、心里有我的男人！在我被人欺负的时候，能站在我前面，哪怕说一句公道话的男人！”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平静，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带着一种彻底燃尽后的冰冷死灰：“可我等到的是什么？是今天！是我为了你，被打得满脸是血！而你，我的男人，我的丈夫，却忙着去给打我的人擦屁股！忙着去哄那个泼妇开心！易中海，你告诉我，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啊？！”
巨大的痛苦和羞耻感像海啸般将易中海淹没。他看着妻子脸上刺目的血痕，听着她字字泣血的控诉，再想想自己刚才在院里掏钱时那“顾全大局”的姿态，以及秦淮茹那声娇滴滴的“谢谢一大爷”……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错了，错得离谱，错得……可能永远无法挽回。
“翠兰……我……我不是……”他嘴唇哆嗦着，想伸手去碰碰她脸上的伤，那手却抖得不成样子，悬在半空，显得那么可笑又无力。
“别碰我！”一大妈猛地打开他的手，眼神里是彻骨的厌恶和冰封的绝望，“我嫌你脏！”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砸向易中海，也砸向这个她守了半辈子却最终一片荒芜的家：
“易中海，我们离婚吧。”
轰——！
这两个字，不啻于在易中海的头顶炸响了一个焦雷！
“离……离婚？！”他像是被这两个字烫着了，猛地向后一缩，后背再次重重撞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那张平日里总是端着“一大爷”威严的脸，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不……不行！绝对不行！”易中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尖锐和绝望的嘶哑，完全失了方寸，“翠兰！你疯了吗？！离婚？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我们都多大年纪了？啊？！这要是传出去……传出去……”他无法想象那个画面，那比杀了他还难受！街坊邻居会怎么看他？背后会怎么戳他脊梁骨？他易中海一辈子积攒的“好人”名声，“德高望重”的一大爷形象，将彻底沦为整个南锣鼓巷最大的笑话！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
“我这张老脸……我以后还怎么在厂里、在院里做人？！”巨大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语无伦次，身体因为激动和恐慌而筛糠般抖动着，“不行！我不同意！我死也不同意离婚！翠兰，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么狠心啊！我们过了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啊！”
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扑上前，不再是刚才的虚张声势，而是带着一种濒死的哀求和狼狈，想去抓一大妈的手，却被她再次狠狠甩开。
“狠心？”一大妈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只担心自己脸面的样子，只觉得心口最后一丝温度也被抽空了，只剩下冰冷的嘲讽，“易中海，真正狠心的人是谁？是你！是你为了你那点虚伪的脸面，为了贾家那对吸血鬼，一次次地把我的心扔在地上踩！今天这一脸的血，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婚，离定了！明天，我们就去街道办！”
“不——！”易中海发出一声困兽般的绝望嘶吼。他彻底慌了神，巨大的恐惧和失去一切的预感让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这个一辈子讲究体面、在四合院里说一不二的一大爷，竟然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地上！跪在了他刚刚还嫌弃“黑灯瞎火”的妻子面前！
“翠兰！翠兰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他再也顾不上什么男人的尊严，什么一大爷的脸面，涕泪横流，声音哽咽变形，双手胡乱地想去抱一大妈的腿，像一个溺水的人做着最后的挣扎。“是我眼瞎！是我混蛋！我不是人！我……我当时真是被猪油蒙了心，只想着赶紧把事压下去，没顾上你……我该死！我真该死啊！”
他扬起手，左右开弓，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响亮的耳光！“啪！啪！”清脆的声音在死寂的屋子里格外刺耳。他下手极重，脸颊上立刻浮现出清晰的指印。
“你打我吧！你使劲打！只要你能消气！”易中海仰着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狼狈不堪，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哀求，“翠兰，求你了！你看在……看在我们三十多年的情分上！看在我……我平时……平时……”他搜肠刮肚，想找出一点自己对这个家的好，却发现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自己一次次把钱塞给贾家，一次次替贾家出头，一次次忽视妻子感受的画面……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
“我保证！我发誓！”他像是抓住了什么，语速飞快地赌咒发誓，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翠兰，我以后再也不管贾家的事了！一分钱都不给！秦淮茹就是哭死在我面前，我也绝不心软！棒梗那小兔崽子，他就是把天捅个窟窿，我也绝不再替他擦一下屁股！贾张氏那个老虔婆，她要是再敢动你一根手指头，我……我易中海第一个跟她拼命！”
他跪行着往前蹭了一步，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带着无比的卑微和乞求，想去碰一大妈沾着血迹的衣角，又怕她嫌弃，最终只敢虚虚地抓着空气：“翠兰，你再信我一次！就这一次！我要是再犯浑，我……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恶毒的誓言像不要钱似的往外倒。易中海此刻是真的怕了，怕到了骨子里。他不敢想象没有一大妈的日子。三十多年，他早已习惯了家里有这么一个沉默的、任劳任怨的影子，替他打理好一切，让他能安心在外面当他的“一大爷”。他习惯了她的存在，如同习惯呼吸，从未想过有一天这空气会被抽干。此刻，失去的恐惧如此真实，压过了所有虚伪的体面。
“我们好好过日子，就我们俩，好不好？”他仰着脸，浑浊的泪水和鼻涕混在一起，顺着沟壑纵横的老脸往下淌，眼神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哀求和一种近乎孩童般的无助，“我……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工资都交给你！家里的事你说了算！我……我明天就去买最好的雪花膏，给你治脸……翠兰，求你了，别离婚……我不能没有你……这个家不能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