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星坊东门外，天光未透，寒气刺骨。巨大的驼铃在晨雾中发出沉闷的“哐啷”声，混合着驮兽粗重的喘息和喷吐的白气。十几头体型壮硕、披着厚厚毛毡的“岩甲驼”排成长列，背上捆扎着鼓鼓囊囊的货包，散发着兽皮、矿石和干燥草药的混合气味。
万通商行的王大掌柜，是个身材发福、穿着锦缎棉袍、留着八字胡的中年人，此刻正搓着手，在寒风中来回踱步，脸上带着商人特有的精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他身边站着五个护卫，为首的是个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腰间挎着一柄厚背环首刀的大汉，气息沉稳，眼神锐利，显然是个练家子，修为约莫在引气入体中期。其余四人，两个持长矛的精悍汉子，一个背着猎弓的瘦削青年，还有一个面色蜡黄、气息萎靡的老者，腰间挂着一个破旧的药囊。
熊和共三人赶到时，王大掌柜的小眼睛立刻在他们身上扫过。当看到熊和共苍白如纸的脸色、眉宇间难掩的疲惫，以及柳轻烟那清丽脱俗却明显缺乏杀伐之气的模样时，眉头顿时拧成了疙瘩。他几步走到那络腮胡护卫头领身边，低声道：“赵头儿，这…顺风牙行塞来的什么人？一个病秧子，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还有个半大娃娃？这能顶什么事？”
赵头儿目光如鹰隼，在熊和共身上停留片刻。他自然也看出了熊和共的虚弱，但那高大身躯里隐隐透出的、如同受伤猛兽般的沉凝气势，以及腰间那柄毫不起眼的凡铁短刀和插在另一侧的、带着倒钩的淬毒匕首，却让他心中微微一动。这种气质，绝非寻常病夫。
“掌柜的，牙行的人，凑数罢了。”赵头儿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无奈，“老周昨晚折在黑风涧附近，也是没法子。路上…让他们跟着，别添乱就行。真遇上硬茬子，还得靠咱们兄弟。”他话语中透出对熊和共等人实力的不信任。
王大掌柜叹了口气，也只能认了。他走到熊和共面前，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这位…熊壮士是吧？鄙人王富贵，此行就仰仗诸位了。路上规矩，一切听赵头儿安排，护好货物，平安抵达青阳镇，三块下品灵石，分文不少！”
熊和共面无表情，微微颔首，算是回应。柳轻烟则敛衽一礼，姿态优雅。石头则好奇地打量着那些高大的岩甲驼。
“出发！”赵头儿一声低喝，声如洪钟。
驼铃叮当，沉重的蹄声踏碎了清晨的寂静。长长的商队离开碎星坊那浑浊的庇护，一头扎进了雾气弥漫、古木参天的卧牛山脉深处。山路崎岖，林木遮天蔽日，湿冷的空气带着浓郁的草木灵气和泥土的腥气。光线昏暗，只有驮兽脖颈上的风灯投下昏黄摇曳的光圈。
熊和共走在商队中段，紧随着柳轻烟和石头。他每一步落下都异常沉稳，形意桩功的“势”在体内缓缓流转，如同受伤的孤狼收敛着爪牙，却将每一分感知都提升到极致。丹田内，奇元石所化的白色漩涡缓缓旋转，温和浩瀚的气息持续滋养着千疮百孔的肉身，修复速度远超常人，但神魂的创伤依旧如同附骨之疽，每一次呼吸稍重，脑中便传来阵阵细密的刺痛，让他脸色愈发苍白。
赵头儿带着两个持矛汉子在前开路，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浓雾中的山林。那背弓的瘦削青年和药囊老者则殿后。商队的气氛沉闷而紧张，只有驮兽粗重的喘息和蹄声回荡。
行至午后，深入卧牛山腹地。雾气非但未散，反而更加浓重，如同粘稠的灰白色棉絮，将视野压缩到不足十丈。光线愈发昏暗，林中死寂一片，连鸟鸣声都消失了，只剩下商队单调的行进声，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压抑。
“都打起精神！这‘鬼见愁’峡谷最是邪性！老周就是在这附近…”赵头儿沉声提醒，话未说完，声音戛然而止，脸色骤然变得无比凝重！他猛地抬手，止住商队！
呜——！
一声凄厉悠长、带着金属摩擦般质感的狼嚎，毫无征兆地从左侧浓雾深处传来！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此起彼伏，如同鬼哭！声音穿透浓雾，带着冰冷的嗜血之意，瞬间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戒备！是铁背妖狼！”赵头儿厉声嘶吼，瞬间拔出了腰间的厚背环首刀！刀身灌注灵力，泛起一层淡淡的土黄色光晕！其余护卫也立刻刀剑出鞘，弓弦拉满，如临大敌！
王大掌柜吓得面无人色，连滚带爬地躲到一头岩甲驼后面。
“铁背妖狼？！”石头小脸煞白，声音都变了调，“糟了！这玩意儿皮糙肉厚，凡铁难伤！爪子带毒！都是成群出没！”
浓雾剧烈翻涌，仿佛有无数鬼影在其中穿梭！一双双幽绿色的、如同鬼火般的眼睛，在灰白色的雾瘴中亮起！冰冷、残忍、贪婪！数量之多，密密麻麻，根本数不清！
嗖！嗖！嗖！
数道灰黑色的影子如同离弦之箭，撕裂浓雾，带着腥风，直扑商队！速度快得惊人！
当先三头，体型壮硕如牛犊，皮毛呈现诡异的铁灰色，根根倒竖，如同披着铁甲！獠牙外露，涎水滴落，腐蚀着地上的枯叶，发出“滋滋”轻响！幽绿的狼眼中闪烁着狂暴的嗜血光芒！
“放箭！”赵头儿怒吼！
殿后的瘦削青年反应极快，弓弦嗡鸣！三支闪烁着微弱灵光的羽箭破空而出！噗噗噗！精准地命中当先三头妖狼的额头！
然而！
预想中的血花飞溅并未出现！
箭头撞击在妖狼铁灰色的皮毛上，竟发出“叮叮叮”如同金铁交鸣般的脆响！只留下几点白印，便被硬生生弹开！那妖狼只是晃了晃硕大的头颅，幽绿的眼瞳中凶光更盛，速度丝毫不减，反而更加狂暴地扑来！
“该死！铁背！果然名不虚传！”赵头儿脸色铁青，怒骂一声！他深知铁背妖狼的防御变态，普通刀剑难伤！必须用灵力灌注兵器，攻其眼鼻等薄弱处！
“结阵！护住驼队！”他狂吼着，带着两个持矛汉子迎向扑来的妖狼！厚背刀带着土黄色的刀芒，狠狠劈向一头妖狼的脖颈！
铛！
火星四溅！妖狼被劈得一个趔趄，脖颈处铁灰色的皮毛被斩开一道浅浅的血口，却远未致命！反而激发了凶性，咆哮着张开血盆大口，带着腥风咬向赵头儿持刀的手臂！另外两头妖狼则绕过他们，直扑商队中央的驮兽和躲藏的王大掌柜！
“啊——！”王大掌柜吓得魂飞魄散，尖叫连连！
两个持矛汉子被另外几头扑来的妖狼死死缠住，长矛刺在狼身上叮当作响，难以造成有效杀伤，险象环生！
那药囊老者吓得瘫软在地，抖如筛糠。
殿后的弓手连连放箭，却收效甚微，只能勉强牵制。
整个商队瞬间陷入混乱，如同被投入狼群的羔羊！
柳轻烟护在石头身前，玉指翻飞，数道翠绿的藤蔓凭空出现，如同灵蛇般缠绕向扑来的妖狼！藤蔓坚韧，暂时阻住了妖狼的扑势，但妖狼力量奇大，利爪挥舞，嗤啦几声便将藤蔓撕裂大半！柳轻烟闷哼一声，脸色更白，灵力消耗巨大！
“石头！躲好！”熊和共一步踏前，将柳轻烟和石头挡在身后！他眼神冰冷如铁，看着那两头突破藤蔓阻隔、带着腥风扑至近前的铁背妖狼！
凡铁难伤？
他腰间有淬毒匕首，有符箓，或许能伤！
但妖狼速度太快，数量太多！一旦被近身缠住，后果不堪设想！更何况，他此刻重伤未愈，神魂不稳，强行催动符箓或激烈搏杀，极可能引动旧伤，甚至神魂崩溃！
不能硬拼！
电光火石间，一个近乎本能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熊和共的脑海！源自丹田深处那奇元石漩涡的微弱玄奥波动，与他强行凝聚神念时触及的某种本源，在生死危机的刺激下，瞬间产生了奇异的共鸣！
凝神非闭目！
气穴即丹田！
虎形！震魄！
形意十二形之虎形真意，并非只有扑杀之力，更有…震慑百兽的虎啸之威！以神御气，以气催声，撼动神魂！
熊和共眼中精芒爆射！他不再压制那因神魂创伤而时刻存在的刺痛！反而将这股剧痛，连同丹田内奔腾的玉色七彩真气、奇元石漩涡散发的浩瀚道韵、以及那千锤百炼、历经生死的武道意志，全部凝聚于一点！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
胸腔如同风箱般高高鼓起！整个身体微微前倾，脊背弓起如猛虎蓄势，脖颈青筋如同虬龙般根根暴起！一股惨烈、凶悍、仿佛来自洪荒远古的磅礴气势，轰然从他身上爆发出来！
“吼——！！！”
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如同九天惊雷，骤然炸响！
这吼声，绝非普通的猛虎咆哮！
声音雄浑、霸道、穿透力极强！更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直击灵魂深处的恐怖威压！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所有生灵的心神之上！
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两头扑至熊和共身前不足三尺的铁背妖狼！
呜嗷——！
两头凶悍的妖狼，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头颅！扑击之势瞬间僵住！幽绿的眼瞳中，狂暴的嗜血光芒如同被狂风吹灭的烛火，瞬间被无边的恐惧和茫然取代！它们发出凄厉的哀鸣，庞大的身躯如同喝醉了酒般踉跄后退，四肢发软，铁灰色的皮毛如同刺猬般根根倒竖！口鼻中溢出白沫，竟是被这一吼，生生震散了凶魂！
不仅于此！
这蕴含着神魂冲击的恐怖虎啸，如同无形的冲击波，瞬间席卷了整个战场！
所有正在扑击、撕咬、咆哮的铁背妖狼，动作齐齐一滞！幽绿的狼眼中同时浮现出惊惧与茫然！仿佛遇到了血脉中烙印的、无法抗拒的天敌！扑击的势头被打断，凶狠的咆哮变成了惊恐的呜咽！就连那些在浓雾深处蠢蠢欲动的幽绿眼睛，光芒也瞬间黯淡了许多！
商队众人更是如遭重击！
赵头儿和几个护卫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如同被大钟罩住狠狠敲了一记！气血翻腾，眼前发黑，手中兵刃差点脱手！那瘫软在地的药囊老者直接双眼翻白，昏死过去。王大掌柜更是吓得屎尿齐流，瘫在驼兽后面瑟瑟发抖。
柳轻烟距离最近，虽有医仙谷功法护持心神，依旧觉得神魂剧震，识海中如同投入巨石，掀起滔天巨浪，闷哼一声，连退两步，才勉强站稳，看向熊和共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震撼！这绝非武功！这是…神魂层面的冲击！
吼声余波在狭窄的山谷中回荡，震得雾气翻涌，落叶簌簌而下。
短暂的死寂！
整个混乱的战场，竟被熊和共这一声蕴含神魂冲击的虎形震魄之吼，生生定住！
“杀！”赵头儿第一个从神魂震荡中反应过来，虽惊骇万分，但丰富的战斗经验让他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战机！他狂吼一声，厚背刀土黄色刀芒暴涨，趁着面前那头妖狼神魂被慑、动作僵直的刹那，刀锋如电，精准无比地捅入了妖狼因恐惧而大张的咽喉！
噗嗤！
滚烫的狼血喷溅！妖狼发出濒死的惨嚎，轰然倒地！
“杀啊！”其余护卫也如梦初醒，精神大振！长矛、猎弓，所有攻击都朝着妖狼的眼、鼻、咽喉等要害招呼！那些被虎啸震慑、凶魂未定的妖狼，防御力依旧强悍，但动作迟滞，反应慢了一拍，顿时被抓住机会，接连受创！
呜——！
浓雾深处，传来一声带着惊怒与不甘的狼嚎，显然是指挥狼群的狼王！它似乎也被那恐怖的虎啸震慑，不敢再战！随着这声狼嚎，残存的铁背妖狼如同潮水般退去，幽绿的眼睛迅速消失在浓雾深处，只留下几具狼尸和浓重的血腥气。
战斗，戛然而止。
劫后余生的商队一片狼藉。驮兽受惊嘶鸣，护卫们拄着兵器喘息，王大掌柜瘫软在地，兀自抖个不停。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站在商队中央、微微喘息的高大身影上。
熊和共缓缓收势，胸腔剧烈起伏，脸色惨白如金纸，额角青筋跳动，七窍之中，竟缓缓渗出了丝丝缕缕的鲜血！方才那一声凝聚了全部精气神、甚至引动了奇元石道韵和神魂创伤之力的虎形震魄之吼，对他本就脆弱的神魂造成了巨大的负担！脑中如同被千万根钢针反复穿刺，剧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熊大哥！”柳轻烟连忙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指尖淡绿色灵光闪烁，渡入一丝温和的生机，助他稳定翻腾的气血。石头也慌忙跑过来，小脸上又是崇拜又是担忧。
赵头儿提着滴血的环首刀，大步走了过来。他脸上沾着狼血，胸口剧烈起伏，看向熊和共的眼神再无半分轻视，充满了震惊、敬畏，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抱了抱拳，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熊…熊兄弟！方才…多谢救命之恩！赵某有眼无珠，先前多有得罪，还请海涵！”他身后几个护卫也纷纷抱拳，眼神敬畏。
王大掌柜也连滚带爬地过来，对着熊和共连连作揖，声音发颤：“仙…仙师！多谢仙师救命！王富贵感激不尽！到了青阳镇，定有厚报！厚报！”他显然将熊和共那一声震慑妖狼的虎吼，当成了某种高深的仙家法术！
仙师？
熊和共听着这陌生的称呼，感受着众人敬畏的目光，嘴角扯起一个极其微弱、带着血腥味的弧度。他抬手，抹去口鼻渗出的鲜血，动作缓慢而坚定。
他没有理会王大掌柜的奉承，也没有回应赵头儿的感激。他的目光，越过惊魂未定的众人，落在地上那几具铁背妖狼的尸体上。铁灰色的皮毛坚韧如铁，凡俗刀剑难伤，却在咽喉、眼窝等要害处，留下了致命的伤口。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自己腰间。
那柄鲨鱼皮鞘的寒铁短刀，依旧冰冷地悬挂在那里。方才战斗，他甚至没有机会拔刀。
凡铁之兵，在此界，或许真的…再无锋芒了吗？
他沉默地推开柳轻烟的搀扶，独自走到一块被雾气打湿的山石旁坐下。背对着众人，从腰间缓缓抽出那柄寒铁短刀。
刀身黝黑，隐现雪花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光泽。只是靠近刀尖的位置，在与张黑子那淬毒匕首硬撼时，留下了一道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卷刃。
他伸出沾着血迹和泥土的手指，从怀里摸出一块粗糙的磨刀石。动作缓慢、专注，如同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粗糙的石面摩擦着冰冷的刀身，发出单调而刺耳的“沙…沙…”声。
水汽在刀身上凝结成珠，混杂着方才溅上的、尚未干涸的狼血，缓缓滑落。
火光在远处跳跃，映照着商队众人忙碌收拾残局的身影，也映照着熊和共沉默如石的侧脸。
仙师？
他心中无声咀嚼着这两个字。
前路茫茫，危机四伏。
手中这柄凡铁，或许终将被淘汰。
但心中的刀，那斩破虚妄、守护执念的意志…
在这妖狼夜袭、神魂初显的生死之间，似乎…又淬炼出了一分新的锋芒。
沙…沙…
磨刀声在死寂的山谷中，固执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