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美院工坊的合作步入正轨，线上社群的初步反响也给了苏晚晴不少信心。她几乎将所有时间都投入到了“素纨”的筹备中，沉浸在面料样本、工艺单和内容策划案里。这种近乎忘我的投入，是她的一种自我保护，也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她在试图构建一个脱离过去的新世界。然而，这片刚刚萌芽的绿洲，终究没能躲过沙漠风暴的侵袭。
这天下午，苏晚晴正在家中比对几种亚麻样本的色牢度，一个没有存储却熟悉到刺眼的号码跳上了手机屏幕——是顾宸宇的私人助理，周韬。
苏晚晴的心猛地一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该来的，还是来了。 她与顾宸宇的世界早已割裂，周韬的来电，绝不会是问候。是警告，还是最后的通牒？ 她深吸一口气，接通电话，语气刻意保持平静，仿佛这样就能维系住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尊严：“周助理，有事？”
“苏小姐，”周韬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公式化，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源自其背后权势的居高临下，“顾总希望能与您见一面，有些事，他想当面和您聊聊。” “当面”，这个词本身就带着压力，意味着无法通过电话轻描淡写地打发。
“我和他之间，似乎没什么需要当面聊的事了。”苏晚晴下意识地想拒绝，这是一种本能的退缩，她还没有准备好再次直面那个能轻易搅动她情绪、否定她价值的男人。
“顾总说，”周韬的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是关于您最近……的一些个人活动。他认为，作为朋友，有必要给您一些忠告。” “个人活动”、“忠告”，这些词汇充满了贬义和管教意味，让苏晚晴感到一阵屈辱。 地点在‘云顶’咖啡厅，一小时后。希望您准时。”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苏晚晴握着手机，指节微微发白。“云顶”咖啡厅，那是他们过去常去的地方，承载着一些她如今不愿回忆的、掺杂着虚假甜蜜的过往。顾宸宇选择在那里见面，其施压和提醒她“过去”身份的意味，不言而喻。他是在用地点暗示：你永远摆脱不了我留下的印记。
一小时后，苏晚晴还是出现在了“云顶”。她知道躲不过，顾宸宇的意志如同磐石，她这只曾经的笼中鸟，比谁都清楚反抗的代价。 与其被动等待更不堪的、或许会直接摧毁她现有努力的局面，不如主动面对，或许还能保留一丝谈判（虽然她毫无筹码）的假象。
顾宸宇已经坐在老位置，靠窗，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市，如同君王巡视自己的领地。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姿态闲适。见到苏晚晴，他抬了抬眼，目光在她身上那份难掩疲惫却强撑镇定的气质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在他眼中，她这份“努力”的姿态，不过是倔强而可爱的挣扎，更激起了他掌控和摧毁的欲望。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位置，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威压，仿佛他仍是那个可以对她发号施令的人。
苏晚晴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笔直，这是她此刻唯一能维持的防御姿态。
侍者送上苏晚晴过去最爱的花茶，但她此刻毫无心思。这个细节像一根细刺，提醒着她，他连这种小事都还记得，却从未真正理解过她渴望被尊重、被平等对待的灵魂。
“听说，”顾宸宇端起手边的浓缩咖啡，轻轻晃了晃，开门见山，他甚至懒得寒暄，因为在他心里，她不配占用他更多时间。 “你最近很忙？在弄一个……叫什么？‘素纨’的裁缝铺子？”他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将苏晚晴视若新生的事业，贬低为不入流的“裁缝铺子”。他刻意使用矮化的词汇，旨在从起点就摧毁她的价值感。
苏晚晴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怒火夹杂着屈辱涌上心头。“那是我的事业，我在做我自己的品牌。”她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坚定，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声音底下藏着多少心虚和动摇。
“事业？品牌？”顾宸宇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低笑出声，只是那笑声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冰冷的嘲讽。他享受这种居高临下、轻易否定她一切努力的感觉。 “苏晚晴，你清醒一点。你以为开个网店，发几张你母亲的老图纸，找几个学生做点手工，就能叫事业了？就能摆脱你现在的处境了？” 他精准地列举她的“寒酸”配置，将她珍视的“母亲遗稿”和“合作机会”说得一文不值。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曾经让她迷恋的深邃眼眸，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和嘲弄，仿佛在打量一件估价过高的失败艺术品。
“你知道运营一个真正的品牌需要多少资金、资源和人脉吗？你以为市场是过家家？还是你以为，凭你苏晚晴这个名字，现在还能值几个钱？” 他打击她的能力，否定她的资源，甚至将她自身的存在价值也一并抹杀。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鞭子，抽打在苏晚晴刚刚积累起的那点微薄自信上。她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物理的痛感来抵抗内心的崩溃。
“离了我，你什么都不是。”顾宸宇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这句他认定的事实，如同下达最终审判。这句话是他掌控她的核心咒语，过去有效，他相信现在依然有效。 “你现在做的这些，不过是无谓的挣扎，是给别人看的笑话。浪费时间，浪费精力，最终只会让你摔得更惨，更难堪。” 他不仅否定现在，还预言了她必然失败的未来，试图掐灭她心中最后一点希望之火。
他靠在椅背上，用一种近乎施舍的语气说道，仿佛给予她多大的恩典：
“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我可以给你指条明路。放弃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可以安排你进顾氏旗下的一个公益基金会，做个清闲的职位，足够你体面生活。或者……如果你足够聪明，不再搞这些令人失望的小动作，或许我们之间，也并非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 威逼之后的利诱，甚至抛出了感情回归的诱饵。他给了她两个选择：要么接受他安排好的、没有灵魂的“体面”生活，要么放弃自我，重新回到他身边做一只听话的金丝雀。无论哪种，都是以彻底放弃“苏晚晴”这个独立个体为前提。
苏晚晴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顾宸宇的话，像重锤一样敲打在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上——对失败的恐惧，对他人（尤其是他）眼光的恐惧，以及对失去这最后一个看似“稳定”依靠的恐惧。 她投入“素纨”的勇气，本就建立在摇摇欲坠的废墟之上。此刻，在这番毫不留情的打击下，废墟似乎又开始松动、崩塌。那些来自陌生网友的鼓励，那个书店主理人的认可，美院工坊的机会……在顾宸宇所代表的、庞然大物般的现实压力和笃定的否定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堪一击，仿佛沙滩上的城堡，一个浪头就能拍散。
一个尖锐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叫嚣：他说的是不是对的？我是不是一直在自欺欺人？我是不是……真的不行？
另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挣扎：可是沈砚说……我走得比很多人预想的要稳……
但“沈砚说”的力量，在此刻面对面的、来自她曾经全身心依赖过的男人的全面否定时，显得那么遥远和抽象。
她是不是……真的太高估自己了？
离开他，她是不是……真的无法独自生存？
那些微光，是不是只是海市蜃楼？
内心刚刚筑起的、名为“自我”的脆弱堤坝，在顾宸宇掀起的狂风暴雨般的打击下，剧烈地动摇起来，裂痕遍布。她甚至没有勇气立刻反驳，只能死死咬着下唇，才能不让那代表脆弱和认输的哽咽溢出喉咙。她的沉默，在顾宸宇看来，便是屈服的前兆。
顾宸宇看着她的反应，满意地看到了她眼中的光芒逐渐黯淡，看到了那强撑的骄傲出现裂痕。他知道，他的目的达到了。他享受这种完全掌控对方情绪和心理的感觉，这让他感觉强大且安全。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留下最后一句话，如同最终判决：
“好好想想吧。是继续你那可笑的‘事业’，撞得头破血流，还是接受我的安排，安稳度日。我给你三天时间。”
说完，他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留下苏晚晴一个人，坐在原地，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窗外阳光灿烂，她却只觉得周身冰冷，如坠冰窟。刚刚看到的那点通往光明的缝隙，似乎又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合拢。
那句“离了我，你什么都不是”，如同最恶毒的魔咒，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音量越来越大，一点点蚕食着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微弱的自信和希望。
她的第一次“破壁”尝试，迎来了来自旧世界最猛烈、也最精准的打击。雏鸟的翅膀尚未坚硬，便在暴风雨中瑟瑟发抖，几乎要被折断。未来的路，在这一刻，似乎又变得迷雾重重，难以辨清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