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高凯分别后，我独自走在回程的路上，心情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阵阵，难以平静。胸腔里仿佛有两只无形的手在激烈角力：一只手，因为遇见了一个能看见“色彩”、身负类似奇异命运的同道中人，而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本能的亲近与兴奋。那是一种在无边荒漠中独行太久，忽然瞥见另一道孤独身影时的悸动；另一只手，却因为深深的戒备、对自身秘密的守护以及挥之不去的隐忧，而紧紧地攥住了我的心脏，让我感到一阵阵寒意。
封卦之言，犹在耳边。 我早已立誓，玄安之术，只为己活，不再为外人卜算，不再轻易涉入因果。若非自身性命攸关，我连体内那点微末的道法都不愿再动用。如今却主动与一个同样身怀异术的人产生交集，这本身就像是在我亲手划下的界限上，试探着踏出了一只脚。
更让我心悸的是我自身的状况。灵力枯竭像一道无形的枷锁，限制着我；脑海里五个灵魂碎片的日夜撕扯，更是让我如履薄冰，时刻面临精神崩溃的危险。我身上藏着太多秘密，魂炉这等霸道邪器的存在，更是绝不能为外人所知的底牌。高凯的出现，他那种能看穿他人“属性”的敏锐，都让我感到一种赤裸裸的、被窥视的威胁。我害怕。害怕他在得知我外强中干、内里混乱不堪的真相后，会带来我无法预料的劫难。人心隔肚皮，更何况是我们这类游走于常理边缘的人？
可另一方面，内心深处那份蚀骨的孤独，又在不断地啃噬着我的理智。我也渴望能有一个知心的朋友，一个可以毫无顾忌地倾诉那些光怪陆离见闻、分享那些无法为常人所理解的困扰与恐惧的“知己”。对我的其他朋友，我永远只能戴着“正常人”的面具，那些关于色彩、灵魂、道法、业力的事情，一旦说出口，最好的结果是被当作天方夜谭，最坏的可能，就是被当成需要送进精神病院的危险分子。而高凯，他或许……能懂？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如同冰与火在我心中交汇、碰撞，让我备受煎熬。理智告诉我应该远离，情感却又拉扯着我想靠近。
就在这种极度的矛盾中，高凯的微信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又一粒石子，打破了夜的沉寂。
「王翼，明天有空吗？有些事，想当面和你聊聊。」
简短的文字，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认真。我看着屏幕，指尖悬在空中，犹豫了片刻。最终，那份潜藏的渴望，以及对未知（无论是危险还是机遇）的好奇，压倒了退缩的念头。
「可以。」我回复道，简单，却仿佛用尽了力气。
约定的日子很快到来。古城的天色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偶尔飘下细密的雨丝，给这座古老的城市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忧郁。见面的地点，是高凯选的一家坐落在湖心的咖啡店。需要走过一段长长的、蜿蜒于水面的木制栈桥才能抵达。咖啡馆四面是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是烟波浩渺的湖面，雨点敲打着玻璃，发出细碎而连绵的声响，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营造出一种奇特的、与世隔绝的静谧氛围。
我们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湖水在脚下荡漾，远山如黛，笼罩在雨雾之中。环境和气氛，都透着一种适合倾吐秘密的安宁。
高凯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少了几分初见的激动，多了几分沉凝。他没有过多寒暄，只是默默搅拌着杯中的咖啡，似乎在组织语言。我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雨景，内心却远不如表面看起来平静。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从随身携带的一个看起来颇有年头的、用某种深色木材打造的小匣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本书。
这本书的样式极其古老，封面是某种不知名的暗褐色皮革，边缘已经磨损，露出里面泛黄的纤维。书页并非普通的纸张，而是一种柔韧厚实的、带着独特纹理的材质，像是某种特制的皮纸或绢帛。上面没有任何现代印刷的字样，只有一些用深色墨水（或许是朱砂混合其他材料）书写的、扭曲古朴的符文和图案，散发着一种沉甸甸的、历经岁月沉淀的神秘气息。
我以为是和他之前给我看的手抄本类似的笔记，下意识地想要推辞：“高凯，这太贵重了，我……”
“不，王翼，你听我说。”高凯打断了我，他的眼神异常郑重，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光芒，“这本不一样。这不是我的手抄本，这是我们高家世代传承下来的……原本。”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压低了些，却更加清晰：“我们高家，祖上并非普通的农户或商贾。根据家族内部口耳相传，以及一些残缺的族谱记载，我们的先祖，很可能源于一个非常古老的氏族——高氏一族。这个氏族在非常久远的年代，似乎与某些……超脱凡俗的力量有所关联。”
他轻轻抚摸着古书的封面，仿佛在触摸祖先的脉搏：“这本书，名叫 《火宗古书》 。”
火宗古书！
这个名字落入耳中，让我心脏猛地一跳！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从心底升起。
高凯的目光锐利地看向我，继续说道：“我之所以把它带给你，是因为我隐约能感觉到……你的‘符文’，你的气息，虽然混杂，但核心深处，涌动着一股炽烈而活跃的‘火’。你的属性，应该偏向于火属性吧？”
轰！
他的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响！汗毛瞬间倒竖，一股凉意从尾椎骨直窜天灵盖！他竟然……竟然能看出这一点？！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看见符文”了，这是对能量本质的一种洞察！
我张了张嘴，想要辩解或者说些什么掩饰的话，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能看出我的属性，是否也意味着他能感知到我灵力的枯竭？能察觉到我脑海中混乱的灵魂碎片？甚至……能隐约感应到魂炉那被极力掩盖的阴邪气息？
巨大的危机感再次攫住了我。但与此同时，一个念头也疯狂滋生：如果他真有如此能力，并且愿意将家族秘传的古书示于我，这是否也代表了一种极大的诚意？或许，这是一个契机？一个可能解决我自身困境的契机？
内心的天平再次剧烈摇摆。最终，对力量的渴望，对摆脱目前困境的迫切，以及对“同类”那一丝残存的信任，占据了上风。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直视高凯，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凝重：“高凯，你能看出这些，我很惊讶。我承认，你猜对了大部分。”
我顿了顿，决定有限度地坦诚，但必须加上最强的保险：“我可以告诉你一些我的事情，但是，你必须以最郑重的方式起誓！今日我所言，以及你我所涉及的任何超乎常理之事，绝不能泄露给第六只耳朵！你需要与我，立下天誓！”
所谓天誓，并非普通的口头承诺，而是以自身本源或信仰向冥冥中的天地规则立下誓言，一旦违背，将会承受相应的反噬和业报，对于身负异术之人，约束力极强。
我紧紧盯着高凯的眼睛，等待着他的反应。是觉得我小题大做？还是会被这严厉的条件吓退？
然而，高凯的脸上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惊讶或被冒犯，反而像是早已预料到一般，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甚至带着几分欣喜的笑容。那笑容里，有一种终于找到“同类规则”的认同感。
“好！我高凯，在此以高家列祖列宗之名，以自身血脉本源立誓！”他毫不犹豫，声音清晰而坚定，右手并指如剑，点在自己眉心，一丝微不可查的、带着独特家族印记的气息一闪而逝，“今日与王翼所言所涉一切非常之事，若有半分泄露，叫我血脉枯竭，道途尽毁，永世不得超生！”
誓言立下，冥冥中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波纹扫过，象征着契约的成立。
看到他如此决绝，我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稍稍放下。我整理了一下思绪，简略地，也是半真半假地向他透露了一些信息：
“我确实能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色彩’，这或许与你感知气息的能力类似。至于道法……我修行过，但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遭遇了反噬，目前……灵力几乎枯竭，很多术法无法动用。”我略去了灵魂碎片和魂炉的关键部分，只是模糊地归结为“反噬”，“我身上还有一些连我自己都无法完全掌控的秘密，涉及到一些……不好的因果。这些，请原谅我暂时不能告诉你。等我们彼此更熟悉，更信任之后，或许……”
我没有把话说满，留下了余地。
即便如此，高凯听完，眼眶竟然微微泛红，他猛地伸出手，隔着桌子用力地抱了我一下，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哽咽：
“兄弟！王翼！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吗？！多少年了！我跟别人说我能看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能看到人身上的‘气’，他们要么当我是骗子，要么觉得我疯了！连我爸妈后来都不信我，带我去看心理医生！只有我爷爷……他临终前拉着我的手，告诉我，我们高家祖上，好像真的出过很厉害的道长，说我们血脉里可能流淌着不一样的东西……但他知道的也不多，只留下了这本书和一些叮嘱……”
他松开我，擦了擦眼角，情绪依旧澎湃：“直到遇见你！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不是一个人！这世上还有你这样的存在！”
看着他真情流露的样子，我心中也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或许，我真的可以尝试去相信他？
平静下来后，高凯将《火宗古书》郑重地推到我面前：“这本书，放在我这里，大部分内容我都如同看天书。或许，它注定该由你来解读。希望能对你有帮助。”
我怀着敬畏和好奇的心情，翻开了这本沉重的古书。
初看之下，有些失望。书页上的古文佶屈聱牙，配图也显得古朴简陋，叙述的内容像是一些关于养生、冥想、观察自然的泛泛之谈，与“火宗”、“法术”似乎相去甚远。难道这只是一本古老的哲学或养生书籍？
我不甘心。回想起高凯说我身具火属性，以及他感知气息的能力，我心中一动。或许，需要特殊的“视角”才能看到真相？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努力排除脑海中那些杂乱的灵魂低语，将微弱得可怜的真气凝聚于双目，再次缓缓睁开——人眼，开！
嗡！
视野骤然变化！
手中的古书仿佛活了过来！那些原本呆板晦涩的文字，此刻仿佛化作了跳跃的火焰精灵，在纸面上流动、组合，传达出更深奥的含义！而那些简陋的图案，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它们不再是静态的图画，而是一个个由光影构成的、细微如尘埃的小人，正在书页之上，栩栩如生地演练着各种奇异的动作，引导着某种能量的运行！
呼吸法，手诀，观想路径，能量在经络中的流转……一切玄奥，都以这种动态的、直观的方式，呈现在我的“人眼”之前！
我心中巨震，贪婪地吸收着这些信息。这本书，果然非同凡响！它需要特定的天赋或方法，才能窥见其真正的核心传承！
我的目光，很快被其中一个章节深深吸引。那个章节的标题，在人眼的视角下，是由三个燃烧的古老符文构成——心火术！
其下的内容更是让我心惊肉跳，却又豁然开朗！
“……心火者，非外焰，乃内焚之情也。怒为柴，怨为油，七情六欲皆可为芯。以意引之，以念燃之，淬炼心脉，化戾气为真炎……”
“……此法凶险，宛若持双刃之剑。掌控由心，则心火煅魂，杂念俱焚，灵台渐明；若失控暴走，则怒火焚身，理性尽失，终成只知毁灭之疯魔……”
“……然，缓解失控之法，抑或平衡之道，书末详载，或因年代久远，遗失落……”
心火术！ 以自身情绪，尤其是愤怒为燃料，淬炼心火！
我猛地想起了上次面对孙建军夫妇冤枉我时，那滔天的怒火涌起，脑海中混乱的灵魂碎片似乎短暂地被压制、被那股炽烈的情绪洪流所淹没的情景！原来那不是偶然！那是因为我无意识中，契合了这“心火术”的某种雏形！
这简直是为我目前的困境量身定做的一般！我脑海中那些混乱的灵魂碎片，那些无尽的负面低语，不正是最好的“燃料”吗？如果我能掌控这股“心火”，是否就能将它们焚烧、炼化，从而彻底解决我精神层面的危机？！
但紧随而来的，是刺骨的寒意。这术法有着致命的缺陷——极易失控！一旦情绪失控，心火反噬，我可能真的会变成一个被怒火吞噬的、彻头彻尾的疯子！而最关键的是，这古书上，竟然没有记载缓解或平衡这种失控的方法！
机遇与毁灭，仿佛只有一线之隔。
我捧着这本沉甸甸的《火宗古书》，看着眼前激动而真诚的高凯，感受着体内那微弱却仿佛被引动的火苗，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前路，似乎出现了一丝光亮，但这光亮的背后，却是万丈深渊。
我该如何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