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望的声音并不响，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没有激起惊涛骇浪，却让那潭底最深、最冷的暗流，开始无声地翻涌。
赵庆东。
当这三个字从林望口中吐出，贵宾厅里那凝固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变成了一种令人窒息的真空。
王五刚刚缓过一口气，听到这个名字，瞳孔骤然收缩，那张本就毫无血色的脸，此刻更是白得像一张宣纸。他下意识地想去捂林望的嘴，可伸出的手，却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连一丝力气都使不出来。那是云州市商界真正的“天”，一个连李明华市长都要礼敬三分的人物，一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禁忌的存在。
而坐在主位上的笑面虎，脸上的肌肉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硬。那是一种极度细微的变化，若非林望的【情绪图谱】一直锁定着他，根本无法察觉。
就在刚才，林望清晰地看到，当“赵庆东”三个字落下的瞬间，笑面虎头顶上那所有代表着[好胜]、[忌惮]、[佩服]的标签，都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清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令人心悸的空白。紧接着，一枚深紫色的、带着不祥气息的标签，从那片空白中缓缓浮现，标签上只有两个字——[恐惧]。
这恐惧，并非面对强敌的紧张，而是像兔子听见了鹰唳，是源自于生命层次最深处的、无法抗拒的战栗。
紧随其后，[惊骇]、[困惑]、[杀意]……各种标签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现、交织、碰撞。那枚猩红的[杀意]标签，亮度甚至超过了之前任何一个时刻，它不再是针对林望的挑衅，而是一种被触及了逆鳞之后，想要毁灭一切的暴戾。
笑面虎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林望，那双总是眯着的眼睛，此刻完全睁开了，眼白里布满了血丝。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在评估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猎人，到底该如何下口，才能一击致命，又不至于溅自己一身血。
“你……”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是谁？”
这个问题，他第二次问了。但这一次的语气，与之前那句带着掌控感的“你到底是谁”，截然不同。这一次，是纯粹的、带着强烈威胁意味的盘问。
林望没有被他眼神里的杀气吓倒，他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他知道，自己这一问，已经彻底捅破了天。但他必须问。因为在刚才的【因果线】推演中，他发现扳倒李明华和张大虎，仅仅只是开始。在那张盘根错节的利益网背后，赵庆东这个名字，若隐若现，是那张网最中心的蜘蛛。不搞清楚这条线，他今天就算带走了王五，拿到了账册，也可能只是剪掉了一根蛛丝，蜘蛛很快就会织出更坚固的网。
“虎哥，你输了。”林望的语气依旧平静，“按照规矩，现在是我问，你答。”
他刻意加重了“规矩”两个字。
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插进了笑面虎混乱的情绪中。那枚代表[恐惧]的紫色标签剧烈地波动了一下，光芒稍稍黯淡。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规矩”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坏了规矩，就等于砸了自己的招牌。
笑面虎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在做着天人交战。他看向林望的眼神，充满了审视和猜疑。这小子到底是谁？是省里下来的？还是纪委的人？或者是赵庆东的某个对手派来试探的？
他想不通。
林望看穿了他的犹豫，他没有继续逼迫，而是换了一种方式。他伸手指了指墙角那个已经被“弄坏”的监控探头。
“虎哥，聪明人不做糊涂事。有些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今天我问的问题，出了这扇门，就烟消云散。但如果虎哥你不回答，或者……想用别的法子让我永远闭嘴。那明天，关于赵庆东的传闻，恐怕就不仅仅是在你我之间流传了。”
这是一句赤裸裸的威胁，却又包裹着一层“为你着想”的外衣。
笑面虎的脸色阴晴不定，变幻了好几次。他头顶那枚[杀意]的标签，几度亮起，又几度黯淡下去。最终，他仿佛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靠回了椅背上。那股暴戾的气息收敛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无奈。
他输了，不仅输在赌桌上，更输在了心理的博弈上。眼前这个年轻人，就像一个最顶尖的外科医生，手术刀精准地找到了他身上那颗最致命的、连他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肿瘤。
“呵……”笑面虎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充满了苦涩，“年轻人，好奇心太重，会死得很快。”
他没有再看林望，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窗外无尽的夜色，眼神变得悠远而空洞。
“赵庆东是一条龙，盘踞在云州上空的真龙。”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我呢，最多算是一条蛇，一条侥幸在他影子底下讨生活的蛇。”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什么可怕的往事，连端起茶杯的手，都有些微的颤抖。
“有时候，龙飞过，会不小心掉下一片鳞。那龙鳞，金光闪闪，捡到的人，能一夜暴富，能呼风唤雨。”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水，继续说道：“可是，没人告诉你。那龙鳞，是烫手的。它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你的皮肉，让你夜不能寐。你扔不掉它，因为龙会知道是谁捡了它的东西。你更不敢用它，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龙会因为这片鳞，回过头来，把你这条小蛇，连皮带骨，一口吞掉。”
整个房间里，落针可闻。
王五张大了嘴巴，呆若木鸡。他虽然知道赵庆东能量通天，却从未听过如此具象而恐怖的比喻。
林望的心，也沉了下去。
笑面虎的这番话，信息量巨大。
第一，他承认了，他的确掌握着赵庆东的把柄，那片“龙鳞”。
第二，这个把柄威力巨大，足以“一夜暴富”，但也极度危险，是催命符。
第三，赵庆东知道自己的把柄在笑面虎手里，但出于某种原因，暂时没有动他，双方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林望要的答案，已经有了。
“多谢虎哥解惑。”林望站起身，对着笑面虎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表达了谢意。然后，他转身走到已经魂不附体的王五身边，像拎小鸡一样，将他从椅子上提了起来。
“我们走。”
王五双腿发软，几乎是靠林望架着，才勉强站稳。他看了一眼桌上那把保时捷钥匙和那个装着一百万现金的购物袋，脸上露出一丝肉痛和不舍。
“看什么看？”林望低喝一声，“命重要还是钱重要？”
王五一个激灵，再也不敢多看一眼，任由林望拖着他往外走。
经过笑面虎身边时，笑面虎没有抬头，只是幽幽地说了一句：“小子，你好自为之。云州这潭水，淹死过不止一条自以为是的龙。”
林-望脚步未停，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水浑，才好摸鱼。”
说完，他架着王五，在所有保镖敬畏的目光中，走出了贵宾厅。
穿过那扇防火门，再次回到那个充满了油烟和喧嚣的后厨时，王五才感觉自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回到了人间。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污浊的空气，却觉得无比香甜。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快步穿过那条堆满垃圾的后巷，来到了外面的街道上。
深秋的夜风一吹，林望和王五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一个是因为紧张过后的松弛，一个是因为劫后余生的虚脱。
“账册呢？”林望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问道。
王五哆哆嗦嗦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只有巴掌大小的硬壳笔记本，递了过去。他的手抖得厉害，仿佛那本子里藏着的是剧毒。
林望接过来，掂了掂，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塞进了自己的夹克内袋，紧紧贴着胸口。
“今天，多谢……多谢林……林先生救命之恩。”王五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看着林望，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恐惧，更有无法掩饰的好奇，“您……您到底是什么人？”
林望没有回答他，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钱，塞到他手里。
“打车回家，今晚发生的事，烂在肚子里。从明天起，辞职，离开云州，走得越远越好。你的车，就当是买你自己的命了。”
说完，林望转身就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王五捏着那五百块钱，愣在原地，看着林望的背影消失在街角，久久无法回神。他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荒诞至极的噩梦。
林望没有立刻回家，他需要找个地方，平复一下今晚过于激荡的心情，并整理一下所有的线索。他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慢慢地走着，大脑在飞速运转。
拿到了账册，等于拿到了扳倒张大虎和李明华的王牌。而笑面虎那番关于“龙鳞”的话，则为他揭开了云州官场更深层次的黑暗。
赵庆东……这条真龙，到底是什么来头？
就在他沉思之际，刚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准备拐弯。突然，他的脚步猛地一顿，全身的汗毛在一瞬间倒竖起来。
一股强烈的、不加掩饰的窥探感，从斜后方传来。
他没有立刻回头，而是借着路边商店橱窗的玻璃反光，朝那个方向瞥了一眼。
只见不远处的街边阴影里，静静地停着一辆黑色的奥迪A6，车牌号很普通，但车窗贴着极深色的膜，完全看不清里面。
最关键的是，林望的【情绪图谱】系统，从那辆车的方向，捕捉到了一个异常清晰且冰冷的标签。
那不是[好奇]，不是[警惕]，也不是赌场里那些混杂着贪婪的[杀意]。
那是一个纯粹的、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仿佛机器设定好程序一般的标签——[锁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