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事起，家就是那间挤在老城区巷尾的出租屋。
墙皮斑驳脱落，下雨时还会漏雨，雨水顺着墙缝流下来，在墙上洇出一块块深色的霉斑。
像张牙舞爪的怪物脸，夜里看的时候，总让我忍不住发抖。
屋里常年弥漫着煤炉的刺鼻气味，每次妈妈生火做饭。
烟味都呛得我和妹妹咳嗽不止，窗户开再大也散不去那股味道。
更让我害怕的，是妈妈永远紧绷的脸。
那时候妈妈像个停不下来的陀螺，每天天不亮就裹着寒气出门，晚上要到月亮升得很高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回来。
我和妹妹趴在窗边等她，看到她的身影出现在巷口时，心里又期待又恐惧。
期待她能给我们带点吃的，又恐惧她回来后可能爆发的脾气。
我很少能见到妈妈笑，她的眼睛里总是装着卸不掉的疲惫，还有藏不住的烦躁。
我很怕她皱眉头，每次她一皱眉，我就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赶紧低下头假装看书；
我怕她突然提高声音，哪怕只是因为锅里的水开了，我也会吓得手忙脚乱；
我最最怕的，是她手里那根鸡毛掸子。
那是她用来打我的“武器”，掸子上的羽毛早就掉光了，只剩下硬邦邦的木柄，抽在身上又疼又麻。
有一次，我端着碗去厨房盛稀饭，脚底下被纸箱绊了一下，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片。
我吓得脸色发白，赶紧蹲在地上捡碎片，手指被划破了也不敢吭声。
妈妈回来看到地上的碎片和我流血的手指，一下子就炸了。
她冲过来抓起墙角的鸡毛掸子，劈头盖脸就往我身上打。
嘴里喊着“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我累死累活养你们容易吗！”“连个碗都端不好，你有什么用！”
我缩在冰冷的地面上，疼得眼泪直流，却不敢躲。
我怕我一躲，妈妈会更生气，会打得更狠。
妹妹吓得扑过来抱着我的腿，哭得比我还大声，嘴里喊着“妈妈别打哥哥，别打哥哥”。
妈妈打了一会儿，看着我们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突然扔掉了鸡毛掸子，蹲下来抱着我们，自己也哭了。
她说“妈妈错了”，说“妈妈不是故意的，妈妈只是太累了”，说“妈妈对不起你们”。
我靠在她怀里，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的油烟味、汗味，还有一丝淡淡的煤气味，心里又怕又难过。
我知道妈妈很累，她每天要洗那么多盘子，要摆到很晚的地摊。
还要去工地搬砖，可我还是控制不住地怕她。
随后她还是很温柔的帮我处理了伤口。
从那以后，我变得格外小心。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妈妈能不那么累，能对我和妹妹笑一笑。
我会偷偷把作业写得工工整整，哪怕握笔的手冻得通红；
我会帮妹妹穿衣服、梳头发，把她照顾得好好的；
我会在妈妈回来前，把桌子擦干净，把地上的垃圾捡起来，尽量让家里看起来整齐一点。
可妈妈她还是会因为我算错一道数学题而发脾气，会因为妹妹尿了裤子而大声责骂。
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
在学校里，我总是坐在最后一排，不敢和同学说话，不敢参加课外活动，甚至不敢抬头看老师的眼睛。
我怕他们知道我有一个会打人的妈妈，怕他们知道我家住在漏雨的出租屋里，怕他们知道我连爸爸都没有了。
有一次，班里的男生故意把我的课本扔在地上，骂我是“没爸爸的野孩子”。
我攥紧了拳头，却不敢反驳，只能低着头跑回座位，把课本捡起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那时候的我，觉得自己就像阴沟里的老鼠，永远见不得光。
我不敢和别人交朋友，不敢告诉别人我的心事，只能把所有的情绪都藏在心里，藏在我偷偷画的画里。
画里的家，有明亮的窗户，有温暖的灯光，有笑着的妈妈，还有一个模糊的爸爸的背影。
不过没过多久，妈妈变了，变得很温柔，不再那么暴躁，也没有打过我们了。
给我和妹妹做好吃的，给我买个电视，后来还给我们买了大房子。
第一次走进新家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在做梦。
那是一套宽敞明亮的房子，阳光透过大大的窗户洒进来，照在地板上，暖洋洋的。
妈妈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一个蓝色的房间门口，推开门说“安安，这是你的房间”。
我站在门口，眼睛都看直了——墙壁是我最喜欢的天蓝色，像外面的天空一样；
墙上挂着崭新的画板，旁边还摆着一套专业的画笔，有几十支，颜色各种各样；
书桌上放着一个很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我一直想看却买不起的绘本和漫画；
就连床上的被子，都是印着奥特曼图案的。
“喜欢吗？”妈妈笑着问我，她的眼睛里没有了以前的不耐烦。
只有温柔的笑意，像春天的阳光，轻轻落在我身上。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这不是梦，这是真的，我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有了属于自己的画板和画笔。
妈妈走过来，轻轻摸了摸我的头，说“以后你就可以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画画了”。
那天晚上，妈妈给我和妹妹讲了绘本故事。
她坐在我们中间，手里拿着一本《猜猜我有多爱你》，声音很轻，像羽毛一样拂过我的心。
妹妹靠在她怀里，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小嘴巴还轻轻动着，像是在做什么美梦。
我看着妈妈的侧脸，灯光照在她脸上，柔和又温暖。
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原来妈妈也可以这么温柔，原来被妈妈抱着讲故事，是这么幸福的事情。
从那以后，妈妈好像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早出晚归，每天都会在家陪我和妹妹。
她会陪我写作业，遇到我不会的题目，她不会像以前那样骂我笨，而是会耐心地给我讲解，直到我听懂为止。
她还带我去报了美术班，美术老师第一次看到我的画，就说“这孩子很有天赋，对色彩很敏感”。
妈妈听到这话，比我还开心，眼睛都亮了，她拉着我的手说“安安真棒，妈妈就知道你可以”。
爸爸也回来了。
他穿着整齐的西装，头发梳得很整齐，看起来有点陌生。
一开始我很怕他，怕他像我模糊记忆里那样，突然就消失不见。
可他没有，他每个周末都会来陪我们，带我们去游乐园玩旋转木马，去动物园看大熊猫，还会给我买我最喜欢的乐高。
有一次，班里那个经常骂我的男生又说我是“没爸爸的野孩子”，爸爸正好来接我放学。
他听到后，没有生气，而是蹲下来，很认真地看着那个男生说“安安有爸爸，他的爸爸很爱他，也会一直陪着他”。
那天，我牵着爸爸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我觉得特别安心。
我开始慢慢变得开朗起来，我会主动和同学说话，会报名参加学校的画画比赛，会在课堂上勇敢地举手回答问题。
我发现，原来被人关注的感觉这么好，原来我也可以很优秀，原来我不是阴沟里的老鼠，我也可以像其他同学一样，站在阳光下微笑。
上三年级那年，班里转来一个新同学。他知道我没有爸爸和妈妈一起生活后，就经常在班里嘲笑我。
有一次，他当着很多同学的面，大声骂我“没爸爸的孩子，妈妈也是没人要的女人”。
我一下子就生气了，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涌了上来，我冲上去和他打了起来。
我把他的脸抓伤了，自己的手也被他挠破了，流了很多血。
老师把妈妈叫到学校的时候，我低着头，心里特别害怕。
我以为妈妈会像以前那样骂我，会打我，会说我不懂事。
可妈妈来了以后，没有骂我，也没有打我。
她先向那个同学的妈妈道歉，然后蹲下来，轻轻摸了摸我受伤的手，问我“疼不疼”。
她的眼睛里满是心疼，没有一点责备。
“妈妈知道你受委屈了，也知道你是为了保护妈妈和自己才打架的。”
回家的路上，妈妈牵着我的手，温柔地说，“但是安安，打架是不对的，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们，我们都不能用暴力解决问题，因为暴力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下次遇到这种事，你可以告诉老师，也可以告诉妈妈和爸爸，我们会和你一起解决，好不好？”
我点了点头，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那天晚上，爸爸也来了，他看到我受伤的手，很心疼地给我擦了药水，然后去厨房给我煮了我最喜欢的鸡蛋面。
妈妈坐在旁边，一边给我吹着手，一边说“以后谁再敢欺负你，就告诉爸爸妈妈，我们一定会保护你”。
我吃着热气腾腾的鸡蛋面，心里暖暖的。
我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妈妈和爸爸都会站在我身边，都会保护我。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怕别人说我了。
如果有人再嘲笑我，我会勇敢地告诉他“我有爸爸，也有妈妈，他们都很爱我，我很幸福”。
我开始更加努力地画画，我想画出我们一家人的样子。
画出妈妈温柔的笑容，画出爸爸高大的背影，画出妹妹扎着小辫子的可爱模样，画出我们一家人在阳光下散步的场景。
可是，妈妈的身体却越来越不好了。
她开始经常咳嗽，脸色也变得越来越苍白，稍微做点家务就会累得喘不过气。
但她还是会坚持陪我写作业，会听我讲学校里的趣事，会在我画画的时候，静静地坐在旁边看着我。
我知道妈妈很累，我开始学着自己洗衣服，学着做简单的饭菜，学着照顾妹妹。
每天早上，我会早早地起床，给妈妈和妹妹做早餐；
晚上，我会帮妈妈打扫卫生，给她捶背按摩。
有一次，妈妈因为病情加重住院了。
我和妹妹每天放学都会去医院看她。
我给她画了一幅画，画里是我们一家人在院子里的阳光下散步，妈妈笑着，爸爸牵着我的手，我牵着妹妹的手，旁边还有一只可爱的小狗。
妈妈看着画，笑着说“安安画得真好，妈妈很喜欢”。
可我看到，她的眼泪掉在了画上，把画纸都打湿了。
我拉着妈妈的手，说“妈妈，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我还想和你一起去公园画画呢”。
妈妈离开那天，阳光特别好，院子里的桂花开了，飘着淡淡的香味。
她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我和妹妹坐在她身边，给她读她最喜欢的绘本故事。
爸爸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给她剥橘子，小心翼翼地把橘子瓣递到她嘴边。
妈妈的笑容很温柔，她摸了摸我和妹妹的头，轻声说“安安，念念，妈妈爱你们。
以后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爸爸，好好生活。
妈妈会永远在你们身边，看着你们长大”。
说完，妈妈就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嘴角还带着淡淡的笑容。
我知道妈妈走了，可我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崩溃大哭。
因为我知道，妈妈没有离开我们，她的爱就像阳光一样，永远照耀着我，永远温暖着我。
但是我还是很难过，其实有一刻我希望，妈妈就算变回原来的妈妈也可以，就是不要离开自己。
后来，我考上了全国最好的美术学院，成了一名画家。
我的画里总是充满了阳光和笑容，有一家人手牵手散步的场景，有孩子在草地上奔跑的画面，还有妈妈温柔的侧脸。
很多人说我的画很温暖，能让人感受到爱和希望，他们不知道，我的温暖，我的希望，都来自妈妈。
妹妹也成了一名优秀的舞蹈家，她跳的舞很美，就像天使在跳舞一样。
每次她演出的时候，我都会去看，看着她在舞台上翩翩起舞，我总能看到妈妈的影子。
看到妈妈陪她练舞时的耐心，看到妈妈为她鼓掌时的骄傲，看到妈妈给她整理舞蹈服时的温柔。
爸爸慢慢老了，头发都白了，脸上也有了很多皱纹，但他还是会每个周末来我们家。
我们会一起做饭，一起聊天，一起翻看妈妈的照片。
爸爸总是会拿着妈妈的照片，看很久很久。
然后说“你妈妈是个好女人，她把你们教得这么好，她要是能看到你们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很开心”。
我经常会去妈妈的墓前，给她放一束她最喜欢的向日葵。
向日葵总是朝着阳光生长，就像我朝着妈妈的光生长一样。
我会坐在墓碑前，给妈妈讲我和妹妹的近况，告诉她，“妈妈，我和妹妹都长大了，我们很好，我们没有让你失望。
你放心，我们会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爸爸，我们会永远爱你”。
长大后我也明白了，妈妈为什么不能原谅爸爸，我想我和妹妹都是支持妈妈的。
我们也明白妈妈是为了我们才接受爸爸，后来回来，还允许爸爸继续照顾我们。
我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妈妈。
她是我生命中的第一缕阳光，是她把我从阴影里拉出来。
让我从一只自卑怯懦的小老鼠，变成了一棵永远朝着光生长的向日葵。
她的爱，会永远陪伴着我，成为我生命中最珍贵、最温暖的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