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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长河应召踏入偏帐。

此人年约四十岁左右,身材不算高大,但却异常精悍强壮,穿着铠甲也能明显感觉出双臂肌肉虬扎,站在那里像一座铁塔一样。

他面容黝黑,这是常年在西北戈壁滩上风吹日晒留下的印记,颧骨高耸,衬得一双虎目越发的犀利。

目光扫过帐内众人时,展露出边军将领特有的审度,观察着每一个人的表情及动作。

随后上前一步,抱拳行礼,动作一气呵成,声音仍是西北汉子的那种粗糙,“末将刘长河,参见王爷,大将军,楚大人…”

楚潇潇端坐在案几之后,面上平静无波,并未立刻开口,目光上下打量着帐下站立的刘长河,审视了一番。

帐内一时间只剩下炭火盆轻微的噼啪声,无形的压力缓缓弥漫开来。

李宪则坐在一旁把玩着手中的玉佩,看似漫不经心,但眼角的余光却将刘长河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

楚潇潇下首位置的郭荣,面色依旧平静,脸带那种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椅子上的扶手,感觉心中有些焦虑。

楚潇潇只是瞥了一眼,心中已然明朗,这个刘长河一定和此案有关,而且极有可能就是郭荣授意。

她见状不再准备等待,也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开门见山。

“刘将军不必多礼,本使今日请你来,乃是为了协助调查,本使奉旨查办‘洛阳骸骨案’,此案牵连甚广,目前的一些线索都指向了山丹军马场,所以需要向刘将军问一些问题。”

楚潇潇的声音极其平缓,虽不高,却能让帐内每一个人都听得真切。

“大人尽管发问,卑职一定知无不言,如实相告,不敢有丝毫隐瞒。”刘长河恭敬地拱了拱手,垂首应答,姿态谦逊,一副全然配合的模样。

楚潇潇微微颔首,当即切入正题:“好,刘将军快人快语,本使自然也不会拐弯抹角,既然‘洛阳骸骨案’直指山丹军马场,那这第一个问题,便与山丹有关…”

她思索片刻后,直接问道:“左威卫所有的战马均由山丹提供,往来自然频繁,近来,你可曾听闻或察觉马场有任何异样?比如…马匹的饲养状况?马场官吏人员的调动?亦或是…一些其他的不寻常之事?”

她的问题看似宽泛,包含很多意思,但却留下了足够多的空间观察对方的反应。

刘长河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回大人,山丹军马场直属于太仆寺,虽与我左威卫驻地距离相近,但因为是两个衙门,卑职职责在于戍守边关,防御突厥,对马场内部事务,确实知之不多,若论往来,也多是公文传递,军马交接等例行公事,并未听闻有任何异常。”

他回答的滴水不漏,将左威卫和山丹军马场的界限划分的清清楚楚,对于山丹那边的情况,一问三不知。

对于此,楚潇潇一点也不感到意外,继续追问道:“哦?即便是例行公事往来,左威卫负责接收、检验军马成色,难道对于马场供给的草料来源和品质也完全不过问吗?据本使所知,马场近来有多匹大宛驹非正常死亡,皆因草料中混入毒草所致。”

刘长河眉头微蹙,自然垂落的双手手指忽地一抖,显然对“毒草”二字感到有些意外,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这才抱拳言道:

“左威卫接收战马不假,所有新入营的军马也需尽数查验,耳鼻喉齿蹄,甚至包括马的毛色都要符合朝廷制定的标准,但关乎草料问题上,新入营的马匹全部食用精料,此料皆由马场提供,且由辎重营赵通校尉负责对接,对此,大人刚刚已问询过赵校尉…”

他直接将问题又抛回给楚潇潇,直接点明刚才已经询问过他了,草料是由他负责的,我不知情。

楚潇潇早已料到他会这样说,接着换了一个方向继续问道:

“刘将军身为副将,对于辎重营的事情自然也要过问,平日里大将军军务繁忙,有些事情难免会有遗漏,全仰赖刘别将从旁协助,方才本使确已问过赵校尉,但不知刘别将如何看待这件事?”

刘长河恭敬回应,“楚大人,草料栽种、收割、运输、检验,每一道程序均由营田署及马场自身负责,合规合矩,且其入营之时,也带有相关文书,赵通校尉全权负责,即便对于草料有所怀疑,卑职的职责在于戍守边关,正军备战,协助大将军分配各营任务,对于马场或营田署内部之事,实在不便,也无权插手过问。”

这一番话,将自己的责任推卸的干干净净,换言之,就算草料中有问题,他们作为接收一方,无法也不能提出异议。

而对于此,楚潇潇自然也心知肚明,他说的是实话…朝廷对于所有配给边军的物资,全部都有专司衙门统一划拨,只要运送之人带着相应的官方文书前来,大部分情况下,边军是不会二次查验内里情况的。

话锋一转,她的语气刻意放缓,提到了一个关键的人物:“嗯…刘将军所言非虚,这个问题咱们就不提了,不过…本使还好奇一点,刘副将与山丹军马场的监牧使孙康孙大人,私下可曾有过交往?”

刘长河眼底快速掠过一丝波动,但转瞬即逝,旋即又恢复了正常,有些疑惑道:“孙大人?只是寻常公务往来见过几面,并未与之深交。”

“这样啊,既然刘将军与其仅有几面之缘,不妨就从这短暂的交往中帮本使分析一下,这位孙康大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者左威卫其他将领们与之接触过的,对其,有何印象?”

楚潇潇有意在提到孙康的时候,在他的名字上略微加重了几分语气,目光紧紧锁在刘长河低垂的脸上。

刘长河面色不改,坦然直言道:“仅从卑职与孙大人接触的几次来说,孙大人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官员,对待战马十分上心,谨慎细致,每次分别时,孙大人都会再三叮嘱,将战马所需注意事项一一告知。”

他顿了顿,反将了楚潇潇一军,“大人忽然问起孙大人,不知是否此案与孙大人有关?若有关,卑职愿担保孙大人绝不会做出此等枉顾律法之事,还望大人明鉴。”

楚潇潇闻言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扭头瞥了一眼旁边此刻闭目养神的郭荣,见其没有任何反应,于是顺着自己的节奏,抛出下一个关键的地点。

“刘将军心系同僚,本使明晰,自然不会冤枉孙大人,此事暂且不提,我们再说说另外一处——‘野狼坳’。”

她直接将这个地方说了出来,“此地位于凉州与山丹马场之间,距离凉州大营亦不算太远,地形复杂,刘将军戍守西北多年,对此地了解多少?近来在巡边过程中,是否察觉此处有异动?亦或者…是否听闻有什么人盘踞其间?”

“‘野狼坳’…”刘长河嘟囔了几遍这个地方,眉头紧皱,似乎在细细思索着,随即缓缓摇头。

“回大人,那个地方卑职知道,在山丹西北,地处偏僻,山崖险峻,除了偶有猎户或采药人冒险进入,寻常未曾听说有什么人再进去过,更不要说有人盘踞其间…”

“刘将军再好好想想…”楚潇潇的嘴角浮起一抹笑意,身体微微前倾,一直盯着他。

刘长河沉吟片刻,躬身拱手行了个礼,“启禀大人,卑职平日里的任务都是在巡视边境上各个烽燧或组织人员探查突厥前锋的消息,对这些内地偏僻山坳内的动向,实在是没有太多关注,近一年的时间内,并未听闻有任何人在此盘踞,就连周围各个村镇的采药人和猎户都极少进入。”

他再次强调了自己的职责范围,不仅表示自己不知道,就连大营中其他的将领们也没有从他们口中听到关于“野狼坳”的传闻,十分巧妙地避开了楚潇潇提出的“坳中异动”这一核心问题。

“未曾听闻?”楚潇潇语气微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质疑,“就在前几日,本使与寿春王殿下曾亲涉险地,入坳内搜寻毒草踪迹,便在那里遭遇了大批训练有素、下手狠辣的杀手伏击,伤亡惨重…刘将军对此,竟毫无耳闻?”

她故意将“伤亡惨重”这几个字音咬得非常重,目光似刀锋一般犀利,冲他直射而来。

刘长河的脸上顿时露出惊讶之色,显然对此消息非常疑惑,“竟有这事?卑职确实不知啊,凉州地广人稀,到处都是荒原戈壁,消息传递难免滞后,更何况…”

他话锋一转,言语中带着几分边军将领特有的“耿直”,“王爷与大人身份尊贵,如此亲涉险地,若事先知会大营,卑职断言,大将军听闻此事也一定会命卑职等人派重兵护卫,或许…就不会发生此等骇人听闻之事了…”

说罢,他的眼中还透着一丝懊恼。

而楚潇潇却皱了皱眉,这话听起来像是对她二人由衷的关切,细品之下却能察觉出,言语中带着一丝推诿和暗指自己行事不慎,贸然鲁莽进入“野狼坳”的意味。

凉州大营距离“野狼坳”,不过百里之距,正好处在左威卫和凉州卫巡逻的范围内,即便楚潇潇和李宪没有事先知会,左威卫的巡逻队也断然不会从此地绕过。

自己几十个人和上百名杀手在坳中厮杀了将近两三个时辰,凉州大营的兵士愣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

再结合从杀手尸体上发现的原凉州卫斥候营烙印,那便只有一种解释…凉州大营知道这件事,郭荣也知道这件事,他们之所以没有前来救援,那是因为不想救援。

李宪听到刘长河的这一番表面义愤填膺,抱打不平的言论,不由得冷哼一声,显然也听出了这层意思,但并未插话。

毕竟楚潇潇才是这个案件的主审官,郭荣没动,自己也不能动,转头静静地看向主位,看楚潇潇如何应对。

同样,一直闭目养神的郭荣也睁开了双眼,看着帐中自己的别将,又瞥了一眼楚潇潇,旋即再次缓缓闭了起来,气定神闲,仿佛只是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楚潇潇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继续施压,“事发突然,未能提前知会,是本使考虑不周,不过那些杀手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绝非寻常马匪或山贼,刘将军久经沙场,依你之见,这些会是什么人?其目的又在何处?”

刘长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陷入了短暂的沉思,片刻后,才谨慎地答道:“这个…恕卑职不敢妄加揣测。”

“无妨,刘将军不要拘束,本使对西北不甚熟知,还是想听听大家的意见,之前进来的几位,本使也已一一问过,直言便是。”

楚潇潇这一番话说的极为客气,既没有表现对他的怀疑,也没有显露出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只是听一下边军将领对于此事的分析,合情合理,令人无法拒绝。

“这…”

刘长河有些犹豫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不动声色将视线移向了另一边的郭荣,却见郭荣紧闭双眸,并未抬眼,只得硬着头皮答道。

“许是某些流窜的马匪,或是…突厥人派出的小股部队?意图扰乱我后方安宁,至于目的,既然大人是来查案子,自然是阻止大人查案罢了…”

楚潇潇发出一声耐人寻味的笑声,“郭将军麾下当真是卧虎藏龙啊,若真是突厥的前锋部队,本使实在是想不到他们能从哪个角度突破郭大将军设下的诸多隘口,到达‘野狼坳’,然后等着本使和王爷落入他们的伏击圈。”

此言一出,刘长河明显一愣,当下表情变得十分难看,显然意识到了自己话语中的漏洞。

而郭荣此刻也不由得睁开眼,怒视着站在帐中不知所措的刘长河,开口训斥道:

“混账东西,突厥人是如何进来的?本将时常对你们说,不知者不怪罪,既然你对‘野狼坳’中的情形不清楚,直接和楚大人明说便是,胡乱猜测一番,竟大言不惭突厥人的前锋部队,倘若真是突厥人进来,你摸摸你这颗人头还在脖子上吗?”

随后转头对着楚潇潇和李宪抱了抱拳,“楚大人莫要怪罪,是末将治下不严,让这等信口雌黄之人在此喧闹,实在是不应该,在此给楚大人赔个不是。”

楚潇潇当然明白,郭荣这番话看似在训斥,实则有意包庇手下,转移话题。

刘长河的这番回答漏洞百出,而郭荣却避其重,择其轻,以一句“信口雌黄”便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遮了过去。

楚潇潇见再试探下去也难以有所实质性的突破,决定将焦点拉回,并且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

此时的刘长河早已汗流浃背,不敢直视楚潇潇的眼睛,而楚潇潇趁热打铁,目光紧逼,冰冷的声音再次传入刘长河的耳中。

“既然大将军说了…刘将军对‘野狼坳’之事所知有限,本使便不再多问,我们再回到山丹军马场,与刘将军聊一聊监牧使孙康孙大人…”

她加重语调,再次强调了这个名字,并敏锐观察到刘长河的眼皮几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嘴角也有一丝丝的抽动。

这是心虚的表现,他和孙康的关系绝对不一般,甚至他的内心对于这个名字是极为抗拒的。

“有一件事,或许刘将军还未知晓…”楚潇潇看着刘长河站在那里略显紧张,缓缓开口道,语速刻意放慢了几分。

“就在我们前往‘野狼坳’的前一天,监牧使孙康孙大人被人发现死在自己的房间内,经本使勘验,是中毒…”

她的语速越来越慢,在“中毒”这两个字上又一次加重了语气,随后将声音放得很低,但却让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对方的耳中,“刘将军,您知道孙大人所中何毒吗?”

“卑…卑职不知。”刘长河的呼吸似乎有了片刻的停滞,虽然他极力控制着自己,但双手已微微收紧,慢慢攥起了拳头。

“旧日听闻西域有一种毒草,名曰‘龟兹断肠草’,食之身体会出现剧烈的呕吐,全身骨头疼痛不已,瞳孔在寸息之间便能涣散,而后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即毙命,无声无息…”

楚潇潇一点点介绍着,眼睛却未从刘长河的身上移开半分。

“而孙大人所中的正是这种毒,而洛阳发现的无名骸骨同样死于此毒,马场中死亡的大宛驹虽不是因此奇毒而亡,但症状与其无二,刘将军你说,本使对于这个情况是不是要调查一番啊?”

刘长河握着拳的手再度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有些泛白,脸上努力维持着镇定,透出一股恰到好处的震惊,但说话却有些颤抖:

“孙…孙大人…他…他竟遭此不测?这…这可…真…真的是令人…令人惋惜…”

他慢慢摇着头,眼中满是惋惜之色,“卑…卑职…前…前几日还因…因大营中的事情…和…和他有过书信往来…没…没想到…竟…竟天人永隔…”

这番断断续续的言语,脸上因紧张而颤动的肌肉,都在告诉楚潇潇,他…知道孙康死了,不仅知道,而且知道孙康死在“龟兹断肠草”这种剧毒之下。

如果真的如他所说,他什么都不清楚,只是与孙康有着公事上的往来,绝不会是这种反应。

而一直在把玩玉佩的李宪,此时已将目光从刘长河的身上转移到了郭荣这边。

刚刚楚潇潇在提到“龟兹断肠草”的刹那,郭荣扶在椅子右侧扶手上的指头,不自觉地紧了一些,显然…他也是知道这种毒草的。

而且李宪可以断定,不是与这次的洛阳骸骨有关,便是与十年前楚雄死的时候有关。

“哦?刘将军前几日还和孙大人有书信往来啊,但不知是何内容呢?前几日,具体又是哪一日?”

刘长河忽地愣在了原地,适才有些紧张的他此刻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急忙补救道:

“也…也就是寻常公务往来…至于时间…时间…卑职需要回去查查记录方能确定…大…大概就是三四日之前吧。”

他的语气中出现了一丝迟疑。

而楚潇潇心中冷笑,时机差不多了。

她也不再绕圈子,目光紧盯刘长河,直接抛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刘将军,据本使所知,就在孙康死亡的前一夜,也就是本使与王爷在马场客舍外遭遇杀手刺杀的同一晚,这凉州大营中有一支小队,持你的亲笔手令,连夜出营,声称执行特殊任务,可到如今临近十天,这支小队却音信全无,未曾归营。”

她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刘长河骤然紧锁的瞳孔,一字一句地问道,“本使现在问你,既是你的手令,这支小队去向何处?执行什么任务?为何其出营的的时间,与马场袭杀,孙康之死,如此巧合?还希望刘将军给本使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一连串的问题,不间断地砸向刘长河,每一个字都狠狠地敲打在他试图掩盖的秘密之上。

尤其是直接将小队出动执行任务的时间与两起谋杀事件关联在一起,直指问题的核心。

刘长河的脸色终于控制不住地变了变,身躯明显一震。

他下意识地想要看向郭荣,发现楚潇潇的目光没有从他身上移开,又强行忍住。

帐内一时间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能听到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他沉默了,额头上的汗珠吧嗒吧嗒顺着下颌滴落在脚边,眉头紧锁,眼珠子滴溜溜转动,似乎在飞速思考着应对之法。

片刻后,他才缓缓抬起头,脸上已强行恢复了平静和镇定,但眼角深处却透露出一丝被逼到绝路后的强硬。

“楚大人明鉴,卑职…卑职刚刚才想到,那支小队…乃是奉了大将军的密令,前去执行一项绝密任务,关乎边境安危,细节…细节恕末将不便透露…在任务未完成时,或没有得到大将军的明确指令之前,卑职…无可奉告。”

他终于还是祭出了“绝密军务”这块挡箭牌,并且将责任向上推给了郭荣,同样也把这个难题一并交给了大将军。

郭荣神情严肃,看着刘长河向自己投来求救的目光,早已准备多时的郭荣立刻出声,带着一军主帅不容质疑的威严和一丝恰到好处的“不悦”。

“楚大人,此事确为本将安排,只因近来突厥前锋营和斥候营的活动非常频繁,隐隐似有异动,本将镇守西北,忧心其有大规模犯边之企图,所以让刘别将差了一队得力精锐,前往边境纵深哨探,搜集情报,以便掌握敌军动态…”

他的声音洪亮,没有一丝犹疑,甚至带着点对部将颇为满意的自豪。

“此乃军机要事,细节自然不便与命案混为一谈,楚大人您再有天子授意,也断然没有可以干涉我郭某将令的权力吧?”

说着,脸上浮起一抹戏谑之意,将目光直勾勾地看向楚潇潇,想看看周围勘验使大人如何抉择。

楚潇潇笑了笑,“郭大将军多虑了,下官绝对没有要插手军务之事,只不过是事情凑巧,又与案件相关,军中一下子少了这么多人,又恰巧在下官与王爷遇刺当晚,第二日,孙大人就死了,这刺杀亲王,毒杀朝廷命官,莫非在大将军眼中不是大事吗?”

一句话让郭荣有些哑口,不过毕竟叱咤官场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只见他同样笑了笑,“也罢,楚大人既然这样说了,那本将便和盘托出即可…”

他清了清嗓子,这才缓缓说道:“这支小队被差往突厥境内,然其内部情形复杂,又逐水草而居,营地飘忽,居无定所,哨探任务耗时日久,往往规定三五天返回,却总是会迟那么一段时间,路上被什么事情耽搁了也是常有的。”

楚潇潇微微颔首,再次追问道:“那郭大将军就没有再派一队人马前去寻找吗?还是觉得没有必要?”

李宪在一旁听着不禁心中感慨,楚潇潇这一句问话一语双关。

若郭荣回应派人寻找,那之前三位校尉的话自然就是有所隐瞒,而刘长河身为别将,自然知晓此事,他半晌才有所回应,这便证实了他有所隐瞒。

可若郭荣不回应派人寻找,那便可以从另一方面证明,他…知道这支小队回不来了,单凭这一点,就能参他一本。

郭荣现在可当真面临了两难的境地。

显然,郭荣自己也听出了楚潇潇这话中的深意,直言道:

“楚大人,边关情形复杂,战机转瞬即逝,各营皆有军务在身,再派人手出去,万一有个闪失,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莫非…您是在怀疑本将调度不当?还是在怀疑我左威卫通敌不成?”

他这最后一句,已经是带上了明显质问的语气,试图反客为主,将压力推回给楚潇潇。

楚潇潇迎着郭荣看似恼怒的眼神,脸色依旧平静如常。

她心中却已雪亮,这“绝密军务”的借口,以及现在郭荣迫不及待的出面维护,恰恰证明了这支小队伍的行为见不得光,几乎可以断定,与那日刺杀自己和李宪,调虎离山灭口孙康之事直接关联。

而刘长河那瞬间的震惊与短暂的迟疑,还有郭荣此刻“义正言辞”实则心虚掩护部将的行为,都让她先前对郭荣的怀疑得到了进一步证实。

不过,眼下身在凉州大营,周围都是郭荣的兵,她并未选择与之正面发生冲突,只是淡定地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脸色略微放松下来的刘长河,语气平稳地说道:

“原来是大将军的密令,既然是军国要务,本使自然不便多问,只是…”

她话锋一转,脸上挂上了一副笑容,“希望郭大将军这支小队伍,能够早日完成任务,平安归来,毕竟,西北边关险恶,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发生,不管出于什么,折损的可都是我大周的好儿郎,刘将军,您说是不是啊?”

刘长河嘴角不经意间抽搐了一下,脸上的表情略显僵硬,勉强应道:“是,大人说的是。”

随后便摆了摆手,让刘长河退下了。

而郭荣眼见楚潇潇点名问询的四人都已问完,便缓缓站起身来,

“楚大人问询已经结束,若没有其他的事情,本将便去安排明日的军务了…”

随后扭头看向李宪,恭敬地抱拳行礼:“殿下,突厥既然已派遣小股部队来犯边,本将自然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的眼皮底下,也得让那群杂碎们知道点厉害,否则岂非笑话我大周无兵无将,还望殿下允准。”

李宪刚要点头同意,却看到主位上的楚潇潇皱着眉头,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便言道:

“楚大人,郭将军要去安排军务了,若无事的话,我们也该去凉州了,元刺史可是等了足足半个月之久了。”

郭荣见状也和声应道:“若殿下和楚大人要回凉州,末将即刻安排人护送二位…”

说罢,唤来门外一直侍立的副将韩猛,“从亲兵营挑选一百名精锐,持本将帅旗,护送殿下和楚大人回凉州,一路上好生照看,若有懈怠者,军法从事。”

“末将遵命,这就去安排。”韩猛接令转身便要走。

而楚潇潇这时突然出声,“等一下…”

在几人疑惑的目光下,楚潇潇冰冷的声音再度响起,“郭大将军,您先稍坐,下官还有几件事想请教一下,耽误不了您多长时间…”

郭荣不明就里,但见李宪在此,也不敢造次,心不甘情不愿地再次坐回了刚才的椅子上,而韩猛却没有再出帐外,而是握着刀立于郭荣身后,虎视眈眈地盯着楚潇潇。

魏铭臻见状,脚步微微向前迈了半步,握着刀柄的手更紧了几分,同样以凶光盯着韩猛手中的兵器。

帐内的温度陡然下降,霎时间,一股剑拔弩张的杀气在这狭小的空间内弥漫开来。

李宪一时间也摸不准楚潇潇究竟要做什么,便小声问道:“潇潇,你要做什么?”

楚潇潇没有理会他,而是话锋陡然一转,“大将军,方才听您说起那支小队是潜入突厥境内找寻敌人的踪迹?”

郭荣脸上更显不悦,只是冷冷地回了句:“是的,不知楚大人有何见教?”

“见教谈不到,只是听闻前任凉州都督楚雄楚都督在任时,曾倾力组建了一支极为精锐的斥候营,专司深入突厥腹地,探查绝密军情,而且,据下官所知,这支斥候营,似乎在楚都督去后,被划归在了您郭大将军左威卫麾下节制了?”

她略微停顿,目光犀利地望着郭荣,时不时还瞥看身旁站立的韩猛一眼,“不知…这位斥候营的现任校尉,可在营中?烦劳大将军唤他前来,下官有些关于旧日斥候运作的惯例问题,想当面请教一二。”

帐内瞬间变得寂静,连掉一根针都能听得到,而气氛也陡然变得更加沉重。

郭荣正准备端起茶盏的动作忽地停在半途,脸上的肌肉似乎在那一瞬间僵硬了片刻,虽然很快便恢复了正常。

但那眼底深处闪过的一丝警觉,这个反应,虽然非常细微,难以觉察,却如同投入湖中的一颗石子,在楚潇潇眼中漾开圈圈涟漪。

就刚刚那一瞬间,她几乎百分百确信,父亲一手建立的斥候营,以及父亲十年前的旧事,必定是郭荣想要极力掩盖和回避的核心所在。

郭荣的动作就那样僵在原地,沉默了大概几息,旋即发出一声爽朗的笑声,试图用笑声冲淡这较为尴尬的氛围。

“呵呵呵…楚大人远在洛阳,而且看起来年岁不大,倒是对我凉州旧事有些了解…不错,本将麾下是有这样一支斥候营…”

随即他转向韩猛,“韩副将,你亲自去一趟,将斥候营校尉沈括沈将军叫来。”

“是,末将这就去…”韩猛抱拳,转身便走出了大帐,在掀帘的瞬间,回头瞥了一眼主位上的楚潇潇,如鹰隼般的双眼射出一道寒光,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楚潇潇看到了他这一副鹰视狼顾的犀利眸光,嘴角扬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弧度…

等待的时间并不是很长,但对帐内的某些人而言,恍若度秒如年。

当那名身着普通下级军官甲胄,身躯瘦弱,却站立如松的中年男子踏入偏帐时,楚潇潇的心猛地揪了起来。

时过境迁,她不能确认现在这个校尉沈括,是不是当年的那个人。

沈括应召踏入偏帐,抱拳行礼,声音虽然沙哑,却带着边军特有的铿锵:“末将沈括,参见王爷,大将军,楚大人…”

他的头低垂着,姿态恭敬谦卑,一如之前任何一位面对钦差的中级军官。

然而,就在他抬眸的瞬间,楚潇潇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温热的茶水险些洒出杯沿。

她强行压下翻涌的内心,目光死死盯在沈括那张饱经风霜,有些苍老的脸上。

是他,真的是他!

尽管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记,戈壁的风霜染白了他的双鬓,相较于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将领,此刻的他显得是那样的苍老,疲惫。

但即便重压之下有些佝偻的身躯,却依然难掩久经沙场的铮铮铁骨。

眉宇间那份坚毅的神色,那双历经血火淬炼的虎眸,都与父亲身边那个果敢忠诚的身影缓缓重合。

此人正是十年前父亲楚雄帐下最为倚重的青年军官,也是跟随父亲从营州来到西北的心腹将领之一——沈括!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楚潇潇的鼻腔,她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维持住端坐的姿态,不让指尖流露出丝毫颤抖,心头泛起阵阵难以言喻的酸楚。

这是看着她长大的沈叔叔,是父亲无数次在书房与之挑灯夜谈,在沙盘前并肩而立,称其为“吾之肱骨”的兄弟。

如今,却要在这左威卫偏帐内,以陌生官员的身份,进行一场暗藏机锋,生死系于一言的问询。

她强行收敛眼底不断翻涌的情绪,将心头那股迫切且激烈的热浪硬生生压了回去。

再度出声,已是那位属于朝廷钦封都畿道刑名勘验使的冷静:“沈校尉不必拘礼,请坐…本使荣皇上钦点,奉命查办‘洛阳骸骨案’,此案牵涉颇广,如今追查到西北塞外,有些关于斥候营旧日运作的惯例,需向你请教,或有助于案情推断。”

“大人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末将必定如实相告。”沈括依言在下方的胡凳上坐下,态度依旧恭谦,目光习惯性地看向地面的毡毯,并未直视主位上的楚潇潇。

他的声音饱受常年边塞风沙的侵蚀,粗糙沙哑,听起来比记忆中要沉闷了许多。

帐中火盆里的火苗不停跳跃,琵琶作响,映照着郭荣那张看似平静却暗含审视阴沉的双眼。

李宪则在一旁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慵懒劲,但眼神却实打实地盯着对面的郭荣。

而楚潇潇身后的魏铭臻和郭荣身后的韩猛,两个人手心中都已渗出了冷汗,四目相对,剑拔弩张,时刻注视着对方的动作。

一时间,帐内如同一张绷紧的弓弦,双方互不退让,针锋相对,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点上,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将这种平衡彻底打破。

所以,楚潇潇并不急于切入核心,她先从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入手,如同自己验尸之前,先观察尸体表面的痕迹一般。

“沈校尉,如今的斥候营日常巡边,路线如何规划?是固定不变,还是依据敌情临时调整。”

她一开口便是纯粹的官方问询,没有一点情绪的波动。

沈括回答得一丝不苟,和背诵操典一样:“回大人,主要有三条固定路线…覆盖凉州以北百里内的主要河谷与隘口…若遇突厥异动,才会有所谓的特殊指令,当然有时也会作出调整,随机深入探查。”

“不知沈校尉这个特殊指令指的是?”楚潇潇敏锐地觉察到这个词,在所有人看来只是随口一问,“这类指令,通常来自何处?是直接由大将军下达,还是经由其他人传达?”

沈括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依旧平稳,“大多是由大将军直接下令,或经由韩副将传达,这一点您可以向大将军求证。”

楚潇潇转过身子,看向郭荣。

郭荣没有言语,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以示确为沈括所言。

而后目光再次转向沈括,等待着他接下来的回答。

沈括沉吟片刻后,接着说道:“刘别将…有时也会传达一些涉及特定区域的探查军令。”

他提到了刘长河,语气中并未有明显异常,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但话语中片刻的迟疑,并未逃过楚潇潇缜密的心思。

刘长河,又是他!

看来,最近发生的一切,应该都与他有关了……

? ?关键人物出场,会带来什么样的变数,楚潇潇又将得到什么样的线索,我们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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