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里，静得能听见龙涎香炸开火星子的声音。
内侍们跪成一排，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大气不敢出。御案之后，赵佶背着手，站在那幅尚未完工的《艮岳全图》前，手里捏着一块拳头大的灵璧石——正是花映斗从桃山渡抱回来的“烟霏”残峰。石色墨黛，却遮不住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的怒意。
“淮西大水，冲朕的石头，杀朕的人，还敢在堤上刻字？！”
官家声音不高，却像钝刀子在瓷面刮。三个字，刮得满殿人耳膜生疼。
童贯俯首，额头紧贴地面，声音却稳得出奇：
“陛下明鉴。非是水祸，实乃人祸。据臣所查，沉船毁堤者，乃淮西巨寇杜壆。此贼自号‘九头狮子’，煽惑饥民，专与应奉局为敌。臣愿提禁军三万，月内荡平，取杜壆首级，以慰艮岳之神。”
话音落地，殿西首转出一位紫袍老臣，须发如银，正是太师蔡京。他拄着藤杖，慢条斯理：
“臣附议。然兵贵神速，亦需名将。禁军虽众，若无主帅，徒耗钱粮。臣举一人——武正侯范正鸿，善用少击众，且素得军士之心。若使为将，可免师老财匮之患。”
童贯眼角猛地一跳。
范正鸿是蔡京的对头，也是他的对头，蔡京此举，明是“公忠体国”，暗里却是一把软刀：胜了，功在蔡京推举；败了，罪在范正鸿无能。更妙的是，范正鸿与应奉局从无瓜葛，一旦接手，少不得先查“花石纲”账目，童贯首尾越多，越容易被他拿住把柄。
然而官家已点头，声音里带着厌倦，也带着迫不及待：
“传旨——”
“武正侯范正鸿，加淮西路安抚使、节制诸军、专讨巨寇杜壆。即日择师，克期剪灭。应奉局一应船纲、粮册、役籍，悉听调阅，以肃军纪。”
最后一句话，像钉子敲进童贯的脊背。他俯身领旨，指甲却抠进金砖缝，溅出一点血丝。
……
同日午后，武正侯府。
范正鸿看完枢密院札子，沉默良久，忽而一笑。那笑意落在赵持盈眼里，像寒星坠进深井，溅不起光，只激起一圈圈看不见的涟漪。
“蔡京借刀，官家借刀，童贯也借刀。”他屈指弹了弹札子，“却不想，我正愁没刀。”
赵持盈递上一盏姜茶，声音轻得像窗外蝉鸣：
“刀口向谁？”
“向该向之人。”范正鸿抬眼，眸色澄澈。叫来小厮
“传话，叫王舜臣，孙安，卞祥，关胜，林冲，丘岳，周昂，王焕，乔冽，李助，赵鼎，安道全来府上。”
小厮领命而去，脚步声在空旷的府邸里很快被寂静吞没。
范正鸿端起那盏姜茶，热气氤氲，模糊了他脸上的神情。他没有喝，只是用指尖感受着那份温热，仿佛在触摸一个即将被点燃的火药桶的引信。
“王舜臣的神箭，孙安的双剑，卞祥的长戟，关胜的偃月刀，林冲的蛇矛，丘岳的大刀，周昂的大斧，王焕的铁枪，乔冽的道术，李助的金剑，赵鼎的谋略，安道全的银针……”赵持盈轻声念着这一串名字，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段赫赫威名，或是一项独门绝技。“你这是要把自己的家底，都押在这一局上了。”
“不是押，是磨。”范正鸿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刀久不用则锈，将久不战则惰。蔡京和童贯以为他们递来的是一把会伤到我的刀，却不知，我正需要一块磨刀石。”
“有了兵权就有了话语权，有了话语权我们就越安全，你在家帮我看好家。”范正鸿吻了一下赵持盈的额头，“你看家，我放心。”
范正鸿的吻轻如蝶翼，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烙在赵持盈的额上。她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那身常服下的脊梁挺得笔直，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剑。门扉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府邸重归寂静，但这一次，寂静中却充满了山雨欲来的张力。
她没有立刻回内室，而是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那棵百年老槐。阳光透过繁密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一如这朝局，明暗交错，杀机四伏。
“小姐。”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府里的老管家赵忠，他自小便看着范正鸿长大，也是府里唯一敢在此时打扰她的人。
“赵叔，”赵持盈没有回头，“府里的戒备都换上了吧？”
“都换上了。侯爷离京前调来的三百亲兵，如今已接管了府内外所有防务。寻常人，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赵忠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只是……小姐，京城里风声不对。童贯那边的人，这几日在我们府邸周围转悠得勤了。”
“让他转。”赵持盈的语气平静无波，“越是张牙舞爪，越说明他心里虚。他怕的不是侯爷，是侯爷手里那把即将出鞘的刀，和他那本即将被翻开的账。”
她转过身，目光清亮如水：“传我的话，让账房先生把侯爷名下所有的田产、商铺、盐引的账目，都重新理一遍，分门别类，抄录三份。一份封存，一份备查，一份……备着送给该送的人。”
赵忠浑身一震，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是在未雨绸缪，一旦范正鸿在前线有任何不测，或是被蔡京、童贯构陷，这些账目就是反击的武器，也是保全家族的底牌。他躬身道：“老奴明白。”
“还有，”赵持盈走到书案前，提起笔，“以我的名义，给边军旧部的几位将军夫人各送一份礼，就说感念他们往日对侯爷的照拂，问个安好。礼要轻，情要重。”
“去吧。”赵持盈挥了挥手，“从今日起，府里只进不出，任何人来访，都说我在礼佛静修，一概不见。”
“是。”
赵忠退下后，赵持盈才缓缓坐下，看着桌上那张空白的信笺。她本想给范正鸿写些什么，却又觉得千言万语，皆是多余。他懂她，她也懂他。他要去做那把劈开混沌的刀，她便要做那最稳固的刀鞘。
……
与此同时，侯府的正厅，已是群英汇聚。
王舜臣一身劲装，背着那张标志性的铁胎弓，眼神锐利如鹰；孙安和卞祥并肩而立，一个腰悬双剑，一个手按长戟，沉默如山；关胜和林冲，一个面如重枣，一个豹头环眼，虽未着甲胄，但那股久经沙场的煞气，已让整个厅堂的空气都变得凝重。丘岳、周昂、王焕等人亦是各自按着兵器，神情肃穆。乔冽道袍飘飘，仙风道骨，李助则负手而立，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唯有谋士赵鼎和神医安道全，显得文雅一些
众人已到齐，却无人开口，都在等待范正鸿。
范正鸿从内堂缓步走出，目光扫过每一个人。这些，都是他多年来一手提拔、生死与共的袍泽。
“诸位贤弟，”他开门见山，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圣上命我讨寇淮西，诸位都在我的名单上。如今人到齐了，我只问一句，这一趟，谁去，谁留”
王舜臣第一个抱拳，声如洪钟：“哥哥的箭指向哪，小弟的箭就射向哪！别说淮西，就是刀山火海，也去得！”
“愿随侯爷，荡平贼寇！”关胜、林冲等人齐声应和，声震屋瓦。
范正鸿点了点头，脸上却无喜色。他走到厅中悬挂的淮西舆图前，手指重重点在“桃山渡”三个字上。
“杜壆是贼，但不是首贼。”他缓缓道，“首贼，是那场冲了艮岳石头的大水，是那场让百姓流离失所的天灾。杜壆不过是借着天灾，聚拢了人心。我们去，不是为了杀几个饥民，取一个‘九头狮子’的首级。”
他抬起头，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朝廷要的是杜壆的头，但我要的，是淮西的民心。童贯的应奉局，在淮西刮地三尺，早已让天怒人怨。此去，我们的第一仗，不是对杜壆，而是对那些比杜壆更可恨的应奉局爪牙！”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讨寇却先对朝廷的官吏，这……
赵鼎眼中精光一闪，上前一步，拱手道：“侯爷深谋远虑。杜壆以‘官逼民反’为旗，我等若先清剿应奉局的劣迹，便是釜底抽薪，夺其立足之本。如此，杜壆便成了无源之水，不攻自破。只是……如此一来，必会得罪童贯，恐有后患。”
“后患？”范正鸿冷笑一声，“我此去，本就是抱着把后患变成正患的决心去的。蔡京、童贯以为给了我一把钝刀，想让我磨手。我却要告诉他们，我这把刀，不仅要磨，还要磨得锋利无比，然后……斩向该斩之处！”
他转向安道全：“安神医，此次出征，不单要带金创药，更要带足治疗瘟疫的药材。淮西大水之后，必有疫病。我们要做的，是杀贼，也是救人。”
“赵鼎， 统计鸿盈坊所得，换作粮食，一同带去。”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孙安抱手起身，“大哥，即使是我这粗人也知私自赈灾是死罪。〞
“皇上不赈，我们赈，出军粮的账，没人查。”
最后，他看向众将：“传我将令！兵分三路，即刻开拔！第一路，由孙安、赵鼎率领，轻装疾行，沿途查抄应奉局据点，将账目封存，押送粮草，各路赈灾不得有误！第二路，由我亲率，关胜、林冲、王舜臣与我齐去，李助，你是淮西人，你带路直扑杜壆老巢，但只围不打，摆出决战的架势，吸引其主力。第三路，乔冽，坐镇中枢，相机而动！卞祥，你看好乔先生与各位家眷。”
“记住，”范正鸿的声音变得无比冷冽，“此战，名为‘讨寇’，实为‘安民’。谁敢在淮西地界上骚扰百姓，与贼寇无异，杀无赦！”
“杀无赦！”
满厅将领齐声怒吼，那股被压抑已久的血性与战意，在这一刻又被彻底点燃。他们明白，要打的，不是一场简单的剿匪战，而是一场关乎人心、关乎朝局的生死大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