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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棠蹲在工坊的青石板地上,指尖捻起一撮泛着冷光的荧光釉粉末,指腹传来细碎的颗粒感,像攥着一把没温度的星子。釉料瓶摔在地上时裂开的瓷片还散在脚边,淡绿色的釉浆浸进石板的纹路里,像一道凝固的泪痕——那是她熬了三个通宵,调整了七次配比才调出的釉料,就这么被爷爷一拐杖砸得稀碎。

“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是要入土千年还能透着盛唐的光!不是用些花里胡哨的化学东西,骗小孩子拍照的!”爷爷周老栓的话还在耳边炸响,拐杖戳地的“咚咚”声,像敲在她心上的重锤。工坊里静得可怕,墙角的老风扇转得有气无力,扬起的瓷粉混着黏土的气息,呛得人嗓子发紧。

学徒小孟缩在拉坯机旁,手里攥着半块未上釉的陶土,嗫嚅着:“棠姐,前儿那几个来学手艺的年轻人,又走了两个……说隔壁文创店卖的‘网红陶瓷杯’,一个月赚的比咱半年都多。”

周棠没回头,只是把指尖的荧光粉轻轻撒在釉浆泪痕上。她接手“周记三彩坊”五年,从十六岁跟着爷爷学配釉、烧窑开始,就没敢辜负过“非遗传承人”这五个字。可这五年,日子一年比一年难:老主顾要的是“原汁原味”的老样式,年轻人觉得传统三彩“老气”;原材料涨价,烧一窑的成本够抵上三四个月的房租,可卖出去的马,一只还不够付一个学徒的工资。

她想破局。上个月在非遗交流会上看到现代釉料技术,突然就动了心思——要是能在传统三彩的底釉上,加一层能吸收日光、夜里泛着柔光的荧光釉,既保留黄、白、绿三色的古韵,又多了点年轻人喜欢的巧思,是不是就能让周记三彩“活”过来?

可她忘了,爷爷是个认死理的老匠人。在他眼里,三彩马的釉色就得是“土窑里烧出来的活气”,是柴火熏过、窑温养过、岁月浸过的质感,掺了半分现代化学试剂,就是“丢了魂”。

周棠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声音哑得厉害:“我出去走走。”她没拿外套,抓起车钥匙就出了门。正午的日头毒得很,晒在身上发疼,可她心里比这日头更燥——她知道爷爷不是故意为难她,从太爷爷手里接下这工坊,爷爷守了一辈子,怕的是手艺断在自己手里;可她更怕,等爷爷闭了眼,这满屋子的窑具、配方、还有那匹传了三代的素胎三彩马,就真的成了没人记得的旧物。

车子开得漫无目的,沿着老城区的街巷绕了一圈又一圈。路过街角那家开了二十年的胡辣汤店时,她下意识踩了刹车——小时候跟着爷爷来喝胡辣汤,爷爷总指着对面的老窑址说:“咱周家的窑,当年烧出来的三彩,能跟洛阳城里的官窑比一比。”可如今,老窑址早被改成了停车场,只有一块褪色的石碑,孤零零地立在绿化带里。

她没停车,继续往前开,不知怎么就拐进了那条熟悉的窄巷——巷口的“拾遗斋”木牌被日头晒得发棕,下面悬着的红灯笼没挂稳,被风推着轻轻晃,暖黄的光透过一层薄尘,落在青石板路上,竟比正午的日头更让人安心。

周棠熄了火,推开车门走过去。巷子里静悄悄的,两侧的灰墙上爬着密密麻麻的爬山虎,叶片被晒得发蔫,却依旧透着韧劲。她走到拾遗斋门口,抬手推了推那扇半掩的木门,“吱呀”一声轻响,像唤醒了沉睡的时光。

一股淡淡的檀香混着窑火余温的气息扑面而来,和工坊里黏土与松柴的味道不同,这气息更沉静,像沉淀了千年的岁月。店里没开灯,只有柜台后悬着一盏羊角灯,暖融融的光裹着柜台里的物件,每一件都像是在轻轻呼吸。

沈砚还是老样子,坐在柜台后的梨木椅上,穿一件月白色的棉麻长衫,黑发用一根素银簪子束在脑后,左手腕上的老紫檀佛珠随着他的动作,偶尔发出细碎的碰撞声。他手里拿着一块细绢布,正低头擦拭着什么,侧脸的轮廓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隽,连呼吸都透着平和。

“进来坐。”没等周棠开口,沈砚先抬了头,目光落在她身上,没问她为什么来,也没提她脸上没擦干净的釉粉,只是指了指柜台旁的一把圈椅,语气淡得像巷里的风。

周棠走过去坐下,指尖摩挲着椅臂上磨得光滑的木纹,突然就觉得眼眶发涩。这些年她遇着难处,总爱往拾遗斋跑——不用说话,就坐在这儿,看沈砚擦拭古物,闻着满店的沉静气息,心里的慌劲儿就会慢慢散掉。

“又和你爷爷拌嘴了?”沈砚放下绢布,端起桌上的青瓷茶杯,倒了杯温茶推到她面前,茶盏是老汝窑的,釉色温润,杯沿沾着细碎的茶末。

周棠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压下了喉咙里的发紧:“他说我用荧光釉,是毁了老祖宗的手艺。”她低头看着杯底的茶渣,声音轻得像叹息,“沈砚哥,你说我错了吗?我就是想让更多人看见三彩,不想看着这手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没了。”

沈砚没直接回答,只是朝柜台里偏了偏头:“你看那个。”

周棠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心猛地一跳——柜台中央的墨绿色绒布上,静静立着一匹三彩马。

那不是她常见的那种“规规矩矩”的三彩马:马身不是死板的土黄色,而是像夕阳沉在麦田里的颜色,从马颈到马臀,釉色由深及浅,泛着自然的流淌感,像阳光洒过起伏的麦浪;马鞍是凝脂般的白釉,边缘晕着一圈淡淡的绿,像沾了晨露的草叶;马镫是翠生生的绿,却不是那种扎眼的艳绿,带着点窑火熏过的温润,像浸在溪水里的玉石。

最奇的是,马的鬃毛处,黄、白、绿三色釉料没有生硬地分界,而是像被窑火轻轻揉过一样,自然地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片朦胧的过渡色,像马奔跑时扬起的风,带着动感。马的四肢挺拔,肌肉线条刻得流畅有力,连马的眼睛都透着神——不是简单的点釉,而是用深褐釉料细细勾勒出眼廓,瞳仁处留着一点未施釉的瓷胎,竟像是含着光,仿佛下一秒就要抬起前蹄,踏着盛唐的风跑起来。

“这……”周棠站起身,快步走到柜台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匹三彩马,手指隔着一层玻璃,轻轻描摹着马身的线条,“这是……开元年间的三彩?”

她见过不少馆藏的唐三彩,大多是釉色厚重、样式规整,可眼前这匹不一样。它身上没有刻意追求“完美”的雕琢感,甚至马臀处还留着一点小小的窑粘——那是烧窑时,相邻的陶坯粘在一起留下的痕迹,放在寻常匠人眼里是“瑕疵”,可在这匹马上,却像是天然生长出来的印记,让整匹马都活了。

“是洛阳卢家窑的东西。”沈砚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拿起绢布,轻轻拂过三彩马的马背,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它,“开元年间,卢承业烧的第一匹三色交融的三彩马。”

周棠的指尖停在玻璃上,呼吸都放轻了。她是三彩匠人,一眼就能看出这匹马的“好”——釉料的配比精准得惊人,黄釉用的是巩县的黄土,白釉掺了少量的铅,绿釉里加了氧化铜,都是最传统的配方;烧窑的温度把控得恰到好处,釉料在高温下充分流动,却没溢出预设的轮廓,这得是对窑火、对釉性熟稔到骨子里,才能做到的。

可更让她震撼的,是这匹马的“气”。它不像一件死物,倒像个有呼吸、有情绪的生灵——马的姿态是昂扬的,脖颈微扬,仿佛在嗅着远方的风;釉色里藏着窑火的温度,藏着匠人的心思,甚至藏着盛唐的那种开阔与热烈。她突然就懂了爷爷说的“活气”是什么——不是死板地复刻老样式,是让手艺里藏着人的心意,藏着时代的风骨。

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玻璃,突然一阵眩晕袭来。工坊的嘈杂、爷爷的怒斥、年轻人离开的背影,都在瞬间褪去,眼前只剩下一片炽热的光。

她仿佛站在一间闷热的窑房里,脚下的地面被窑火烤得发烫,空气中弥漫着松柴燃烧的烟火气和釉料的腥气。头顶的木梁上挂着几串风干的艾草,墙角堆着待烧的陶坯,中间的土窑正燃着熊熊烈火,火光映得整个屋子通红。

一个穿粗布短打的男人蹲在窑口,后背的衣衫被汗水浸得透湿,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结实的肩背。他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铁钩,正小心翼翼地扒开窑门的砖缝,眯着眼往里面看,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地上,“滋啦”一声就蒸发了。

“承业,再烧下去,釉料该流坏了!”窑房门口站着个老者,穿着青色长衫,手里攥着一把折扇,眉头皱得紧紧的,“这都已是第十三次了,你就甘心让卢家窑毁在你手里?”

那男人没回头,声音带着点沙哑,却透着一股执拗:“爹,再等半个时辰。这窑的温度比上次稳,釉色肯定能融在一起。”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汗,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眉眼间满是专注,右手的虎口处还缠着布条,渗着淡淡的血痕——那是前几天调釉时,被釉料里的碎石划到的。

周棠认出他来——那是卢承业,唐三彩史上第一个敢打破“单色釉为主”规矩的窑主。

她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看着卢承业蹲在窑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窑里的火光。火光映在他眼里,像燃着一簇小小的火焰。他时不时用铁钩拨一下窑里的柴火,动作轻而准,仿佛在安抚一个调皮的孩子。

“你看看街坊邻里怎么说的!”老者气得折扇“啪”地合上,“说你痴心妄想,说卢家窑要砸了‘单色釉正宗’的招牌!前儿洛阳刺史来订三彩,听说你在试‘三色交融’,转头就去了王家窑!”

卢承业的手顿了顿,铁钩悬在窑门口。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爹,咱烧三彩,不是为了守着‘正宗’两个字过一辈子。你看那长安街上的马,哪一匹不是昂首挺胸、活灵活现的?咱做的三彩马,也该有这股劲儿——有夕阳的黄,有云朵的白,有草地的绿,这样才像活在盛唐的马啊。”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反驳的坚定。周棠看着他的侧脸,突然就想起了自己——多少次深夜里,她对着窑火调试釉料,看着釉色在高温下变化,心里也揣着这么一股劲儿:她想让周记三彩的马,也能透着当下的光。

就在这时,窑里传来“噼啪”一声轻响,是釉料流动时碰到陶坯的声音。卢承业眼睛一亮,猛地站起身,不顾老者的阻拦,伸手就去推窑门:“成了!爹,你看!”

老者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正要发怒,却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窑里——火光中,一匹三彩马静静立在窑中央,黄釉马身泛着麦浪般的光泽,白釉马鞍像积着薄雪,绿釉马镫沾着点窑灰,三色釉料在马的鬃毛处自然地晕染开,像被风拂过的痕迹。

没有崩釉,没有流釉,甚至那点不小心粘在马臀上的窑渣,都像是特意留的印记,让整匹马多了几分野趣。

卢承业冲进窑里,不顾窑温烫手,小心翼翼地将三彩马抱了出来。他的手指被烫得发红,却笑得像个孩子,低头对着马轻声说:“你看,我就知道你能成。”

那一瞬间,周棠仿佛能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温度,感受到他心里翻涌的欢喜——那不是完成一件活计的成就感,是让自己的心意,在泥土与火焰中,开出了花。

“棠姐?棠姐?”

一声轻唤将周棠拉回现实。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圈椅上,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冰凉,额头上全是汗。阳光透过拾遗斋的木窗照进来,落在柜台里的三彩马身上,马身的釉色在光下流转,竟和幻境里那匹刚出窑的马,有着一样的温度。

“看入神了?”沈砚递过来一张素色帕子,语气依旧平和。

周棠接过帕子擦了擦汗,指尖还在微微发颤。她再看向那匹三彩马时,眼里的迷茫少了许多,多了点透亮的东西——她一直以为,创新是“丢掉旧的,换上新的”,所以才想着用荧光釉彻底改造传统三彩;可卢承业的创新,不是抛弃了单色釉的根基,而是在传统的釉料、传统的窑火里,找到了新的表达。

他守的是三彩的“魂”——那种让器物活起来的心意,然后用自己的方式,让这魂,接上了盛唐的气。

“沈砚哥,”周棠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却比来时坚定了,“这匹马,卢承业烧它的时候,是不是也被人骂过‘离经叛道’?”

沈砚点点头,拿起绢布,又开始细细擦拭三彩马的马镫:“何止是骂。他第一次把三色马摆出来时,洛阳城的窑主们都来嘲讽他,说他‘不懂规矩’。可他没改,依旧按自己的心思烧,直到后来被刺史送到宫里,被玄宗看中。”

周棠看着马镫上那抹温润的绿,突然笑了。她想起自己调试荧光釉时,总想着怎么让它“更亮、更抢眼”,却忘了在釉料里加一点周记传了三代的钴料——那是爷爷教她的,能让釉色更温润,更有古韵。

或许,创新不是彻底推翻,是像卢承业那样,把自己的心意,揉进传统的骨血里。

风从巷口吹进来,吹动了拾遗斋的红灯笼,暖光落在三彩马的身上,马的眼睛在光下仿佛真的眨了一下。周棠站起身,对着沈砚笑了笑:“沈砚哥,谢谢你。我该回去了。”

她走出门时,阳光正好,落在身上不再觉得灼人,反而带着点暖意。路过工坊那条街时,她特意拐进了那家卖传统釉料的老铺子,买了一小罐爷爷常用的天然钴料——她想再试试,把荧光釉和传统钴料混在一起,或许能烧出那种,既有古韵,又有新意的光。

身后的拾遗斋里,沈砚看着周棠的背影消失在巷口,低头抚摸着三彩马的马背,轻声道:“又一个懂你的人,来了。”阳光穿过木窗,在马的鞍鞯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层揉碎的金粉,温柔得不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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