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展颜眼中的杀意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审视。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主位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冰凉的茶水,示意云阏氏继续。
云阏氏,或者说,云天宝音,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拢了拢单薄的衣衫,并非为了遮羞,而是让自己显得更郑重。
她走到叶展颜对面,并未坐下,就那样站着。
烛光在她美丽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的痛苦与仇恨,缓缓道来。
“我不叫什么云阏氏,那是他强加给我的名字。”
“我的本名,叫云天宝音,是草原上那顺部落的公主。”
她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帐篷,回到了那片生她养她的草原。
“我的母亲,曾是草原上最耀眼的明珠,被誉为‘草原第一美女’。”
“她的歌声能让百灵鸟羞愧,她的容貌能让日月失色……”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骄傲,但很快被浓烈的恨意取代。
“可就因为这该死的容貌,给我们部落带来了灭顶之灾!”
言到此处,云天宝音的眼神开始变得凌厉起来。
“挛鞮冒顿,那个恶魔!他听说了我母亲的美名,便带着他的铁骑,像蝗虫一样扑向了我们那顺部落!”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我的父亲,部落的英雄,带着族人拼死抵抗……”
“可是,寡不敌众……半数族人战死,血流成河……”
“剩下的人,为了活命,只能放下弯刀,向他投降……”
她的眼眶红了,却没有眼泪,只有燃烧的怒火。
“我的母亲……她深爱着我的父亲。”
“所以在部落陷落,父亲战死的那一天,她换上了最美的衣裙,在我父亲坟前唱完了最后一支歌……”
“然后……她用匕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追随我父亲而去!”
说到这里,她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刻骨的怨毒。
“那年,我才十岁!和挛鞮云娜差不多大!可她的父王,杀死了我的父母,毁灭了我的家园!”
“那个畜生!他得不到我的母亲,就把我和我的两个姐姐掳回了王庭!”
云天宝音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一样。
“我的姐姐们……她们为了在狼窝里活下去,为了庇护剩下的族人,被迫成了他的女人,还给他生了孩子!”
“她们在屈辱和恐惧中度日,早已没了魂!”
“而我……”
她指着自己这张酷似母亲的脸,笑容凄厉而讽刺。
“因为我最像她!所以……今年我刚成年,那个老畜生就迫不及待地废掉了之前的阏氏,强行立我为新的王妃!”
“他说要在我身上,找到我母亲的影子!哈哈哈哈,多么可笑!多么无耻!”
她笑得几乎喘不过气,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恨意。
“从我十岁那年,看着父母惨死,家园被毁的那一刻起,我就发誓!”
云天宝音死死盯着叶展颜,一字一句,如同誓言般从齿缝中挤出。
“我一定要颠覆这个肮脏的匈奴王庭!”
“我要让挛鞮氏血债血偿!我要把所谓的狼神子孙,统统踩在脚下!”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和权力的渴望。
“我不要做任何人的附庸,不要做任何人的替身!”
“我要做匈奴唯一的女主人!”
“我要像你们大周的武太后一样,执掌权柄,生杀予夺!”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灼灼地看向叶展颜。
“大人,挛鞮云娜告诉了我您的秘密,这是我的投名状,也是我将性命交到您手中的证明。”
“我与挛鞮氏有血海深仇,我的目标与您掌控匈奴的意图并不冲突,甚至……我可以成为您在最合适的位置,帮您更好地‘管理’这片草原。”
“扶持我,您得到的将不是一个简单的傀儡,而是一个拥有共同秘密、利益捆绑,并且有能力、有野心帮您稳定北疆的……合作伙伴。”
帐内陷入了沉寂,只有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叶展颜缓缓摩挲着冰冷的茶杯,看着眼前这个身世凄惨、却又野心勃勃、胆大包天的女人。
她的仇恨是真的,她的野心也是真的。
这样一个有着强烈动机和明确目标的人,确实比一个单纯的傀儡更有价值,也更容易控制。
风险与机遇并存。
半晌,叶展颜放下茶杯,抬起眼眸。
那深邃的瞳孔中,映照着跳跃的烛火和云天宝音紧张而期待的脸庞。
帐篷内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叶展颜指节分明的手指在冰冷的茶杯边缘缓缓摩挲。
他没有立刻回应她那惊世骇俗的宣言。
而是如同最精明的商人评估一件高风险高回报的货物,冷静地剖析着其中的利弊。
风险显而易见。
此女心机深沉,胆大妄为,且掌握着他致命的秘密。
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但机遇同样诱人。
一个与匈奴王庭有着血海深仇、又渴望权力的内部合作者,远比从外部强行植入一个傀儡要稳固和有效得多。
她熟悉匈奴的内部运作,了解各部落的盘根错节。
若能将她扶上高位,确实能极大降低统治成本,甚至兵不血刃地实现他对草原的长期掌控。
“说说看,”叶展颜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在讨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务,“你打算,怎么成为匈奴的……武太后?”
云天宝音见他终于松口,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知道最关键的一步已经迈出。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心绪,眼神变得锐利而冷静,开始阐述她的计划。
“第一步,借势立威,清除障碍。”
她语速不快,却条理清晰。
“挛鞮冒顿被俘,王庭无主,右贤王挛鞮拔都虽率先投诚……”
“但他在王庭内部根基不算最深,且此举必然引起其他王族和部落首领的不满,尤其是左贤王一部和一些主战派残余。”
“我需要大人您的支持,以‘稳定王庭,安抚各部’为名,让我以阏氏的身份,暂时出面主持大局。同时,”她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需要借助周军的力量,或者……借助大人的力量,帮我‘清理’掉几个最顽固、最有资格竞争单于之位的挛鞮氏直系王族,以及那些死忠于挛鞮冒顿、绝不可能接受现状的部落首领。”
她这是在借刀杀人,铲除异己,为后续铺路。
“第二步,扶植幼主,垂帘听政。”云天宝音继续道,“挛鞮冒顿子嗣不少,但嫡子年幼。”
“我可以选择其中一个最年幼、最易控制的王子,拥立他为新单于。届时,我作为他的‘母后’,便可顺理成章地临朝称制,代行单于权力。”
她看向叶展颜,又补充说道。
“当然,这位幼主的生死废立,全在大人一念之间。”
说到这里,她才加快了几分语速继续。
“第三步,分化拉拢,巩固权位。”
她的思路愈发清晰,逻辑愈发缜密。
“草原部落并非铁板一块。我会利用阏氏和新单于母亲的身份,拉拢那些在战争中受损、渴望和平的部落,比如我的母族那顺部落以及其他一些中小部落,许以草场、贸易之利。”
“同时,再借助大人的威势,打压那些依旧心怀不满的大部落,逐步将王庭的权力收拢到自己手中。”
“至于挛鞮拔都这类投机者,”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初期可以利用,待我站稳脚跟,自有办法慢慢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