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夏挽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窗外雪花落地。
厢房内再次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只余角落炭盆里银骨炭偶尔爆出的一两点微弱荧光，以及窗外愈发绵密的落雪声，衬得这方温暖天地愈发静谧，也愈发···尴尬。
既然心中已决意要借他之势，自然不能任由这冷场持续下去。
夏挽指尖在薄毯下微微蜷缩，压下心头那丝挥之不去的别扭与残余的芥蒂，主动打破了沉默，声音虽依旧平淡，却少了往日的尖刺。
“你···坐吧。”
圣上闻治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虽淡，却并无抵触之意，便从善如流地在离暖榻不远的一张梨花木扶手椅上坐了下来。姿态虽依旧带着天家固有的威仪，却不复之前的紧绷。
他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夏挽低垂的眼睫，终是找到了话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你···和孩子，近来可还安好？”
夏挽的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隆起的腹部，提及孩子，她冷硬的眉眼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唇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却真实的微笑，那是一种源自母性的、无法伪装的温柔。
“嗯，他很乖。”
这个孩子，似乎知晓她处境艰难，从未过分折腾于她。
没有寻常妇人害喜时的翻江倒海，也没有让她身形变得臃肿不堪，只是偶尔受孕期心绪影响，有些细微的波动，但绝大多数时候，都安静得让她几乎忘记自己身怀六甲。
烛光摇曳，光线昏黄而柔和，勾勒着夏挽低首抚腹的侧影。那一瞬间，她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温润的、属于母亲的光辉，恬静而圣洁。
圣上闻治竟看得有些痴了，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被悄然触动。但他很快便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指尖微微收紧，强自按捺下那股想要上前将她拥入怀中、细细感受那份温暖的冲动。
他不能唐突，前两次的教训，犹在眼前。
“你···我···”
或许是前两次相见皆是不欢而散，留下了太深的印记，此刻面对夏挽罕见的平和，圣上闻治竟有些无所适从，言语间不免带上了几分罕见的迟疑与笨拙。
夏挽抬起眼眸，清澈的目光直直望向他，带着一丝询问，仿佛在说：你究竟想说什么？
被她这般注视着，闻治定了定神，终于找回了属于帝王的沉稳语调，尽管内容依旧带着试探。
“临安···已经将你今日所言，都告知于朕了。”
他的目光与夏挽在空中短暂交汇，又迅速移开，仿佛被那过于平静的目光烫到一般，再次轻咳两声，才切入正题，“那个叫章槐的···你想将他安排到哪一部任职？”
来了。夏挽衣袖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
她料到临安长公主会转达，也料到他们大概率会同意，却没想到，他会直接将选择权抛到自己面前。这是新一轮的试探吗？试探她的野心，她的分寸？
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夏挽面上却不动声色，语气恭顺而谨慎，不带任何个人倾向。“但凭···圣上安排。妾身不敢妄议朝政，只要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便可。”
她不会蠢到主动索要某个具体职位，那无异于授人以柄。万一那职位早已内定，或触及了某些势力的利益，甚至引起他本人的不喜，便是弄巧成拙。
圣上闻治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一个八品县丞，官职实在微不足道，小到他平日根本不会留意。若非因为夏挽，这样的人事调动，连呈报到他御前的资格都没有。
“既然如此···”
圣上闻治沉吟道，“便安排进户部吧。窦党清理之后，户部空出了不少职位，眼下人选尚未补全，正好缺人。”
户部？夏挽心中微微一动，随即涌上一丝满意。户部掌管天下钱粮赋税，乃是朝廷至关重要的部门，权柄不小。
此前窦党势力盘踞其中，经营多年，如今被连根拔起，正是权力真空、急需填充自己人的时候。
皇帝将她的人安排进去，无论是出于弥补心理，还是确有几分倚重之意，对她而言，都是极好的起点。
在户部，哪怕只是个微末小官，所能接触到的信息和可能建立的人脉，也远非其他清水衙门可比。
“谢圣上。” 夏挽依礼起身，敛衽道谢。该有的礼数，她一丝不苟，既表达了感激，也维持了彼此之间那微妙的距离。
然而，她起身的瞬间，圣上闻治几乎是下意识地也随之起身，伸手虚扶，阻止她行礼的动作。
在他心里，用一个户部的七八品小官，换来她片刻的温顺与这声道谢，已是值得，实在不必她如此郑重其事地弯腰。
“你不必如此多礼。”
圣上闻治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两人的距离因这起身与搀扶的动作骤然拉近。
闻治的双手，一手虚扶在夏挽的后背，一手稳稳托着她的手臂，温热隔着衣料传递过来。
她身上淡淡的、混合着药香与体香的气息萦绕在鼻尖，让他呼吸不由得一窒，心头那股想要靠近的渴望再次翻涌而上，扶着她的手，竟有些舍不得松开。
夏挽的身体在他触碰的瞬间，有过一刹那的僵硬，那是身体本能的反应。但很快，她便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既已决定改变策略，有些接触便无可避免。
两人连孩子都有了，此刻再故作矜持、激烈抗拒，除了显得矫情并将关系再次推向冰点外，毫无益处。无非是之前闹得太僵，如今双方都需要一个台阶下罢了。
圣上闻治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身体的放松，以及那并未出现的推拒与斥责。
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如同暖流，瞬间涤荡了他心头积压多日的阴霾。
他的心情陡然变得极好，那份小心翼翼也随之消散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得偿所愿的、近乎得寸进尺的亲近。
原本只是虚扶着她手臂的大手，自然而然地、带着一丝试探地向下移动，最终，温热宽厚的掌心，稳稳地、轻柔地覆盖在了她已经隆起的腹部之上。
当掌心真切地感受到那生命的弧度与温度时，一种奇异的、混杂着激动、自豪与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充盈了闻治的胸腔。
圣上闻治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笑容越来越大，那是一种纯粹属于父亲的、带着傻气的喜悦。
“这是···朕的儿子。”
低声呢喃，语气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占有欲和初为人父的骄傲，掌心在那圆滚的弧线上流连忘返，仿佛能透过衣料，感受到里面那个小生命的悸动。
夏挽任由他抚摸了一会儿，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不同于以往的温柔力道。
但见他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终究还是有些不自在，轻轻用手臂格开了他的手掌，重新在暖榻上坐了下来，动作自然，并未显露出厌恶，只是恰到好处地维持了界限。
圣上闻治手中一空，心头掠过一丝淡淡的失落，但见她并未动怒，也就顺着她的意思收回了手，心情依旧愉悦。
“他···大概何时会降生？”
圣上闻治重新坐下，目光依旧胶着在她的腹部，语气温和。
“预计是景德十四年四月至五月。”
夏挽答道，顺手拿起旁边小几上的茶杯，想喝口水润润因紧张而有些干涩的喉咙。水刚入口，她便微微蹙眉，停了下来，水已经凉了。
她这细微的动作和表情，并未逃过闻治的眼睛。
他几乎是立刻转头，朝着门外扬声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来人，换水。”
守在院外的臧雪和凌花闻声，立刻快步低头走了进来。
臧雪手脚麻利地撤下凉水，重新沏上温热的茶水。
凌花在倒水时，终究是按捺不住好奇心，趁着低头的间隙，飞快地偷偷抬眼，再次瞟了一眼那位容颜绝世、气场迫人的男子。
随即像被烫到一般，慌忙垂下眼帘，脸颊微红，飞快的跟着臧雪快步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圣上闻治何等敏锐，自然没有错过凌花那一眼偷窥。
但他此刻心情甚佳，非但没有怪罪，反而觉得有几分有趣，低低地笑了一声，看向夏挽的目光带着几分戏谑。
“呵呵，你身边的丫头，胆子倒是不小。”
圣上闻治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变得幽深而怀念，语气也柔和了下来，补充道，“倒是···有几分像你当初。”
这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与回味，仿佛透过凌花的“大胆”，看到了当初在六里坡观音庙，那个敢出言“调戏”他，鲜活而特别的夏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