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把最后一页账册拍在摊台上时，竹篾子编的台面发出“啪”的脆响，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麻雀。账册上密密麻麻的墨迹还带着余温——今早西门庆家仆偷换秤砣的猫腻、前儿张屠户抵账的半扇猪肉、还有武松托人捎来的边关草药清单，一笔笔都记得清清楚楚。
“嫂子，这数不对！”武大郎蹲在旁边捆柴火，粗粝的手指点在“五月初三”那行，“那天俺明明多卖了五个糖饼，你咋记成三个？”他仰头看她时，额角的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滚，落在晒得黝黑的脖颈上。
潘金莲翻到扉页，指着角落里的小字给她看：“这儿标了‘试吃’，给隔壁刘婆婆尝的那两个，不算营收。”她指尖划过纸面，突然顿住，“说起来，你昨儿是不是又把馊掉的饼自己吃了？”
武大郎脖子一梗，梗着脖子往灶房挪：“俺、俺看扔了可惜……”话音未落就被她拽住后领，鼻尖撞在她刚烙好的芝麻饼上，香得他直咂嘴。
“下次再敢吃馊食，我就把你的饼铛扔沟里。”潘金莲揪着他耳朵往缸边拖，舀起一瓢凉水就往他嘴里灌，“漱干净！馊味都沾到新饼上了，想让客人全跑光？”
他呛得直咳嗽，含糊着讨饶：“不敢了不敢了，媳妇松手，耳朵要掉了……”可嘴角却咧到耳根，连耳根都透着红。这阵子他早摸透了，媳妇越是凶巴巴地管着他，灶上的饼就越香，收摊时钱袋就越鼓。
正闹着，巷口突然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张三李四两个泼皮晃着膀子过来，手里还掂着个豁口的酒坛。
“哟，潘娘子今儿的饼闻着更香了？”张三往摊前一堵，故意撞翻了摞在旁边的饼筐，芝麻饼滚了一地，“可惜啊，再过三天，这摊子就得改姓西门了。”
潘金莲没捡饼，反而慢悠悠地把账册往怀里一揣，抄起案台上的擀面杖。那擀面杖被她磨得溜光，末端还缠着圈铜丝——是上次打跑抢匪时崩上去的，她没舍得磨掉。
“改姓？”她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把擀面杖抡得呼呼响，“先问问我这根棍答不答应！”
李四仗着身高扑过来，想揪住她头发，却被她侧身躲过。潘金莲顺手抄起灶边的铁钳，照着他手背就砸下去，只听“嗷”的一声惨叫，李四捂着冒血的手背缩成一团。张三见状抄起酒坛就砸，她拽着武大郎往旁边一躲，酒坛在墙上撞得粉碎，酒液溅了他们一身。
“大郎，掀摊子！”她低喝一声。
武大郎早摸熟了这套，抄起沉重的青石案板就往张三腿上掼。那案板是他特意请石匠凿的，足有三十斤重，张三被砸得抱着腿在地上打滚，疼得直骂娘。潘金莲趁机踹翻炭盆，火星子溅在他们裤脚上，吓得两个泼皮连滚带爬地跑了，边跑边喊：“西门大官人不会放过你们的！”
“放马过来。”潘金莲弯腰捡地上的饼，拍掉芝麻，吹了吹就往嘴里塞，“正好嫌最近银子攒得慢。”
武大郎却突然红了眼，蹲在地上捡碎瓷片，指腹被割破了也没察觉：“都怪俺没用，护不住你……”
“哭啥。”她把半块饼塞他嘴里，拿过他的手往伤口上撒灶灰——这是老法子，止血快，“等会儿去药铺买两文钱的金疮药就行。再说了，刚才是谁一板子把人砸得爬不起来？”
他含着饼嘟囔：“那是案板沉……”
“那也是你举起来的。”潘金莲用布条缠好他的手，突然压低声音，“今晚别收摊，西门庆准会派人来报复。咱提前在饼堆里藏好石子，等他们动手就……”她做了个扬手的动作，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武大郎猛地抬头，饼渣掉了一地：“可、可他们人多……”
“人多好啊，正好一锅端。”她拍掉手上的芝麻，往巷尾瞟了眼——那里有棵老槐树，树干够粗，藏个人绰绰有余，“等会儿你假装去茅房，爬树上去盯着，看见火把就敲三下车梆子。”
他还是没底，搓着粗糙的手反复问：“真、真能成？要是被他们抓住……”
“抓不住。”潘金莲突然踮脚，往他兜里塞了个油纸包，“这里面是石灰粉，真被围住了就撒。我已经跟王铁匠说好了，他今晚守在铁匠铺，听见动静就敲风箱，那声音能盖过喊杀声，咱好趁机溜。”
武大郎捏着油纸包，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纸皮，突然把她往身后拽了拽：“要不……还是俺去撒石灰，你先跑。”
“傻样。”她掰开他的手，把包塞回他兜里，“你那眼神，藏不住事。还是我来，你记住，敲三下梆子就好，别多敲，也别少敲。”
日头西斜时，果然有个小厮鬼鬼祟祟地在摊前晃了两圈，潘金莲假装没看见，低头给武大郎使眼色。他心领神会，慢悠悠地收拾摊子，故意把几个破筐子往槐树下挪了挪，树干后立刻传来轻微的响动——是他早上藏好的石子袋被碰倒了。
“收摊咯！”武大郎拖着长调，扁担晃悠着往家走，路过槐树时“不小心”撞了下树干，树上立刻掉下来几片叶子。潘金莲知道，这是他在说“藏好了”。
她守着空摊，往灶里添了把柴，火光映得脸发烫。夜风渐起时，巷口终于飘来火把的光，杂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领头的正是西门庆家的管家，手里还攥着根铁尺。
“把这妖妇绑了！”管家恶狠狠地喊，几个恶奴立刻围上来。
潘金莲突然掀翻案台，藏在下面的石子“哗啦”滚了一地，恶奴们踩得东倒西歪。她趁机抄起擀面杖，一棍敲在管家手腕上，铁尺“当啷”落地。
“打！给我往死里打！”管家捂着手腕尖叫。
就在这时，三声清脆的车梆子响从槐树方向传来。潘金莲摸出怀里的石灰包，猛地往人群里一撒，白色粉末瞬间弥漫开来，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咳嗽和咒骂。她趁机拽起旁边的铁链——那是她白天从王铁匠铺借的，一头缠在手腕上，另一头甩出去，精准地缠住了最前面那个恶奴的脚踝。
“倒！”她大喝一声，猛拽铁链，恶奴“扑通”倒地，撞翻了后面两个。
此时铁匠铺的风箱“呼嗒呼嗒”响起来，震得人耳朵疼，正好盖过了这边的动静。潘金莲借着月光瞅准槐树下的影子，拽着铁链就往那边退，边退边喊：“大郎！拿家伙！”
树上突然跳下个黑影，抱着捆好的柴禾就往恶奴堆里砸——是武大郎！他把柴禾捆得紧实，砸在人身上跟挨了闷棍似的。两人一退一进，配合得竟比做饼时还默契。
管家好不容易从石灰雾里钻出来，看清槐树下的石子袋，突然明白过来：“调虎离山！快追！”
可已经晚了。潘金莲拽着铁链绕树干缠了两圈，恶奴们被绊倒一片，武大郎趁机扛起她就往铁匠铺跑。王铁匠早把后门打开，两人冲进去时，风箱还在响，铁炉里的火星溅在青砖地上，像撒了把星星。
“妥了！”潘金莲从他背上跳下来，拍着胸口喘气，却看见武大郎正盯着她的手腕——刚才拽铁链太用力，磨破了皮，渗出血珠来。
他突然转身就往外跑，没多久拎着个小陶罐回来，是金疮药。他笨拙地拧开盖子，倒出些药粉，小心翼翼往她伤口上撒，指腹的茧子蹭得她皮肤发疼，可心里却软得一塌糊涂。
“傻不傻，这点伤算啥。”她想抽回手，却被他攥得更紧。
“俺娘说的，媳妇的手金贵，破了皮就做不了饼了。”他头也不抬，睫毛上还沾着灰，“以后……以后俺来拽铁链，你就站远点喊口号就行。”
潘金莲突然笑出声，笑得肩膀直颤。炉火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不再是那个佝偻矮小的模样，倒显得宽厚可靠。她突然明白，所谓相依为命，不是谁保护谁，是你递药粉时，我正好敢伸手；你扛柴禾时，我正好敢拽铁链。
“大郎，”她抽回手，往他嘴里塞了个热乎的糖饼，“明儿咱做芝麻馅的，多放糖，卖贵点，攒够了钱，就把这破摊换成木头的，带轱辘的那种，推着走，省得总被人砸。”
武大郎含着饼点头，含糊不清地应：“中，都听媳妇的。”
风箱还在“呼嗒”响，铁炉里的火明明灭灭，映着两人的脸，像揣了两团暖烘烘的光。巷外的咒骂声渐渐远了，可灶台上的余温，却像是要烧进骨头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