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郁的分析精准地触及了《琵琶行》的深层内核,这让我有了更多倾诉的欲望。我抱着琵琶,指尖无意识地在弦上轻轻滑过,发出细微的声响。
“你说的不错,”我接口道,思绪飘向了更远的地方,“回想我年少习文之时,初次接触此诗,与众多同窗一般,其实难以真正共鸣。那时心思单纯,只觉得这琵琶女未免过于矫情。她既出身乐籍,能脱离风尘,嫁给一位能提供优渥生活的商人,已是难得归宿。夫君外出经商,乃是正经营生,为了家计奔波,何来‘重利轻别离’的指责?至于那白司马,身为一州佐吏,虽非位极人臣,却也远胜寻常百姓,衣食无忧,又何至于悲悲切切,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笑了笑,带着几分自嘲,仿佛在说当年的自己,也像是在说许多无法理解这种情绪的人。“那时我们常私下议论,觉得他们真是……不识人间疾苦,将自身的些许不如意放大到了极致。”
“然而,年岁稍长,经历了些许世事变迁,再回头品读,方知其中真味。”我的语气渐渐沉静下来,“教育之悟,往往滞后于岁月。有些文字,非到一定年纪,经历过一些得失,无法读懂其字里行间的沉重。譬如这琵琶女,她所伤感的,当真只是‘去来江口守空船’的寂寞吗?又譬如白司马,他的郁结,难道仅仅是官职的迁谪吗?”
我看向阮郁,目光灼灼:“非也。真正令他们肝肠寸断的,是那句‘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我试图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方式,去阐述那种现代人称之为“落差”与“理想幻灭”的复杂情感。
“我认识一人,出身寒微,却凭自身才学,得以进入帝都建康游历求学。彼时他意气风发,立志要在这天下中枢崭露头角,成就一番事业。然而,建康居,大不易。数年打拼,终究难敌现实倾轧,壮志未酬,最终无奈返回故里。在家乡,他依从长辈安排,谋得一份足以温饱却再无波澜的差事,又娶了一位门当户对、性情温顺却并无多少情意共鸣的妻子。”
我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感同身受的唏嘘:“他曾对我言,仿佛一眼便能望见自己余生的轨迹,所有岁月都将在这按部就班、机械重复中缓缓消磨。我大抵能明白他的心情。人之一生,最为残酷的,并非从未见过繁华,而是曾经真切地置身于那璀璨之中,见识过天地之广阔,感受过梦想燃烧的温度,最终却不得不回归平凡,并且清醒地意识到,此生或许再也无法触及那片曾照耀过自己的星空。”
“若他从未离开过那座小城,从未见识过帝都的恢弘与机遇,那么他或许会对眼下安稳的生活感到满足,甚至庆幸。但偏偏,他走出去过,见识过。那段曾经的经历,与眼下的现状、以及未来那清晰可见、注定要被蹉跎的漫长岁月形成了尖锐的对比。这种对比,才是对他最残忍的凌迟。”
我将目光重新投向手中的琵琶,轻声道:“这,便是琵琶女真正的悲哀所在。她伤感的,从来不是‘守空船’的形单影只,而是‘梦少年事’时,那如潮水般涌来的、关于青春、才华、追捧与无限可能的记忆,与现实中‘颜色故’、‘鞍马稀’、‘嫁作商人妇’的巨大落差。这种悲哀,白司马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