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阮府。
书房内,紫檀木大案后,阮遥端坐着批阅公文。他年未及四十,面容与阮郁有五六分相似,却更显沉稳威严,久居上位的气度凝练如山岳,不怒自威。即便是在自家书房,肩背依旧挺得笔直,不见丝毫松懈。
近来,他明显感觉到三子阮涣往自己跟前凑的频率高了许多。
今日亦然。阮涣捧着一卷刚写好的策论,恭敬地呈上:“父亲,儿子近日研读《盐铁论》,偶有所得,写了这篇关于调控盐价的浅见,还请父亲指点。”
阮遥接过,并未立刻翻阅,目光先是在阮涣身上停留了一瞬。这孩子今日穿了一身新做的竹青色长衫,料子是他前些日子赏下去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介于谦卑与渴望认可之间的神情。
“嗯。”阮遥淡淡应了一声,这才垂眸看向手中的策论。
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引经据典,看得出是下了功夫的,提出的几条建议也中规中矩,挑不出大错。只是……阮遥的指尖在“可仿前朝旧例,于东南增设盐监”这一条上轻轻点了点。
“增设盐监,固然可加强管控,”阮遥开口,声音平稳无波,“然则,机构重叠,吏员冗繁,所增开支与可能滋生之贪腐,你可曾计算?与当前陛下倡导的‘简吏省费’之策,是否相悖?”
阮涣脸上的自信微微一僵,连忙躬身:“父亲明鉴,是儿子考虑不周,只着眼于管控之效,未虑及其余。”
阮遥不再多言,将策论递还给他,目光转向窗外,似是随意问道:“你大哥离京已有数日,钱塘那边,近来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阮涣心中一凛,知道正题来了。他打起精神,斟酌着词句回道:“听闻大哥已安顿下来,正着手漕运案事宜。只是……谢家大小姐与林表妹同行,路上似乎……颇不平静,抵达钱塘后亦是如此。儿子担心,这般景象若传扬开来,恐于大哥声名有碍,亦会让人质疑我阮家治家不严。” 他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仿佛全然是为家族和兄长考虑。
阮遥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并未看阮涣,只淡淡道:“郁儿既已领旨出京,自有其分寸。谢家女行事张扬,非一日之寒,陛下亦知晓。至于林家丫头……”他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小女儿家的心思,随她去吧。”
这话轻飘飘的,却让阮涣心中有些失望。父亲似乎并未因阮郁后院“起火”而对其能力产生质疑。
他还不死心,又道:“大哥才干出众,儿子自是佩服的。只是钱塘局势复杂,漕运案牵扯甚广,儿子只是忧心大哥独木难支,若有人在旁协助……”
阮遥终于抬起眼皮,看了阮涣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人心最深处的算计。阮涣被他看得心头一跳,后面的话竟有些说不下去。
“你有心了。”阮遥收回目光,语气依旧平淡,“做好你自己的学问,约束好你院里的人,便是对你大哥最大的协助。朝堂之事,水深浪急,未到其时,不必过早涉足。”
这话如同冰水,浇得阮涣透心凉。父亲这是在敲打他,让他安分守己,不要妄图插手阮郁的事务,更不要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是……儿子谨记父亲教诲。”阮涣低下头,掩去眼底的不甘与失落。
“下去吧。”阮遥挥了挥手,重新拿起一份公文,不再看他。
阮涣躬身退出书房,直到走出很远,才敢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背竟已惊出一层薄汗。父亲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睛,实在太可怕了,仿佛什么都瞒不过他。
书房内,阮遥放下公文,指尖无意识地在案上敲击着。
阮涣那点心思,在他这千年狐狸面前,如同透明一般。急于表现,试图抓住阮郁不在的空隙凸显自己,甚至隐隐希望阮郁在钱塘出些纰漏……这些手段,在他看来,稚嫩得可笑。
嫡庶之别,长幼有序,在他心中自有定论。阮郁是他倾力培养的继承人,心性、能力、手段,皆属上乘,虽年轻气盛,偶有锋芒,但大局无亏。钱塘之行,看似带着两个麻烦,实则是他对阮郁的又一次磨砺。若连这点内宅风波都处理不好,将来如何执掌偌大的阮家,应对朝堂的风云变幻?
至于阮涣……有些小聪明,却失之沉潜,心胸亦不够开阔,难当大任。其生母吴姨娘的那点算计,他更是洞若观火,只是懒得点破,维持着府内表面的平衡罢了。还有那个性子怯懦的二子阮泓,更是从未入过他的眼。
他的目光,早已越过这府邸的高墙,投向了东南的钱塘,投向了那盘关乎家族未来、牵扯朝堂格局的棋局。
郁儿,莫要让为父失望。
他重新提起朱笔,在关于东南粮赋的奏章上,落下了一个苍劲有力的“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