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明八年的建康,冬日氛围在世家贵族的宴饮交际中,显得并不萧瑟。阮郁从政事堂出来,官袍未换,便直接登上了前往城西别业的马车。今日是光禄大夫柳公的寿宴,遍请建康俊杰,他自然在列。
马车辘辘而行,碾过青石板街巷。阮郁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脑海中掠过方才在政事堂与父亲及几位户部官员商议明年漕粮转运的细节。数字、线路、各州郡的牵扯,这些是他日常耗费心神的主体。
柳府别业灯火通明,暖香袭人。阮郁甫一踏入,便被热络的气氛包围。他与相熟的几位皇子、王氏、顾氏的子弟拱手见礼,言谈间是时下流行的玄谈清议,亦夹杂着对北边局势、朝中人事变动的隐晦试探。他游刃其中,言辞温润,却滴水不漏。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不知是谁起了头,话题便转向了风月。一位与阮家交好的李姓郎君,带着几分酒意,凑到阮郁身边,笑道:“阮兄,前番听闻你在钱塘盘桓数月,可有见识过那位名动江南的苏小小?都说她色艺双绝,诗词歌舞无一不精,更难得是那股子清冷气韵,与建康诸姝大是不同。阮兄近水楼台,莫非……?”
席间目光一时皆聚于阮郁身上,带着好奇与男人间心照不宣的笑意。
阮郁执杯的手稳如磐石,面上是惯常的温和浅笑,既不承认,亦不否认,只淡淡道:“钱塘人杰地灵,才俊辈出。苏娘子之名,确是如雷贯耳。” 他巧妙地将对个人的探询,化解为对地域的泛泛称赞。
此时,坐在稍远处的谢屹,正与几位武将喝酒,闻声抬头,目光扫过这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自然是记得苏小小的,那个在钱塘西泠桥边,抚琴时眼神清冽如西湖秋水的女子。他接过话头,声音洪亮,带着武将的直率,却也堵住了更多暧昧的追问:“那苏娘子确是难得的才女,一曲琵琶,连家妹阿蛮都赞不绝口。我等在钱塘时,亦曾有幸聆教,乃是风雅之事。” 他将“风雅”二字咬得略重,瞬间抬高了格调,将那些狎昵的心思压了下去。
阮郁顺势举杯,向谢屹的方向微示意,算是承了他解围之情,尽管二人心知肚明,彼此关系绝非融洽。他心中无波无澜。苏小小之名被提及,在他意料之中。她的才情与名声,本就是遮掩不住的光华。他并不因旁人谈论她而愠怒,亦不觉得与自己有何干系——至少,在表面上,在此时此刻的建康宴席上,她只是他钱塘往事中的一个点缀,一段可被谈论的“风雅”。
宴席至深夜方散。有人提议转去秦淮河畔的“聆音阁”继续尽兴,此乃建康最高雅的去处之一,阁中女子多善音律,清谈妙舞。阮郁并未推辞,这是他这个身份、这个圈子常态化的交际应酬。
聆音阁内,熏香暖融,丝竹悦耳。阮郁与三皇子等人占据一临水雅间,听曲,赏舞,偶尔与身旁斟酒、言谈得体的女校书交谈几句,论及音律或某篇诗文,倒也投机。他不好色,纳妾都觉得麻烦,但并非不谙风月。于此种场合,他享受的是那种掌控自如的氛围,是信息在觥筹交错间流动的敏锐,是维持他阮氏嫡子、朝廷新贵该有的体面与风范。
他靠在窗边,看着楼下画舫往来,灯影摇曳在水波里,碎成点点金光。脑海中倏然掠过那张画着石隙生草的桑皮纸,以及那句“平芜尽处是春山”。这念头如蜻蜓点水,一掠而过。他饮尽杯中残酒,将那份独特的、属于西泠小院的清寂,重新压回心底深处。
在这里,他是阮郁,是阮家玉郎,是朝廷的吏部侍郎。他有他的路要走,有他的局要布。而钱塘的山水与人,是另一盘棋,需耐心等待落子的时机。眼下,他需专注应对的,是明日与父亲关于漕运案背后可能牵扯到的某位皇叔的密谈。
夜渐深,建康城的喧嚣,于他而言,不过是背景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