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 · 清晖院
窗外的秋雨不知何时停了,只余檐角滴答的水声,敲打着寂静。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阮郁沉静的侧脸,也映照着书案上那方已然碎裂、被仔细拼凑起的歙砚。
玄墨的禀报犹在耳边:“……因望江楼之事,苏娘子备受指责,陈老先生闭门不见,云大家态度疏离,旧日友伴亦多回避。苏娘子归家后便一病不起,精神萎靡,拒医少食,日渐消瘦。”
“一病不起”四个字,像一枚冰冷的针,刺入阮郁的心口,并不剧烈,却带着一种绵长而陌生的钝痛。他挥手让玄墨退下,独自对着那堆碎砚,久久未动。
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一道深刻的裂痕,冰冷的触感,却仿佛点燃了记忆的火线。一幅幅关于苏小小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飞速流转——
初遇。 钱塘西泠桥畔,他骑青骢马,她乘油壁车。马匹因故受惊,场面混乱,她却已安然下车,立于道旁,神色是超乎寻常的平静,仿佛周遭喧嚣与她无关。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第一次印入了他的眼底。
市集。 她抱着那个粗陶罐,目光清亮地看着他,说出那句:“心若安定,纵处闹市,亦能守得一方清明。” 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一颗被浊世包裹,却内里莹润的宝珠。
揽月舫。 她指尖流淌出那曲空灵的《但愿人长久》,“明月几时有”的追问,不只是词句,更是她灵魂深处的某种投射,让他这个听惯了阿谀奉承的耳朵,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洗涤。
西泠小院。 她坐在枇杷树下,捧着西瓜,吃得像只慵懒又满足的猫儿,眉眼间是全然的放松,那是他从未在她面对自己时显露过的神态。
雨日廊下。 她弹着琵琶,一滴泪水毫无预兆地坠落,砸在琴上,也仿佛砸在了他的心弦上。她在为何人何事伤怀?他第一次产生了想要探究一个女子心事的冲动。
五石散之疑。 她状似无意地试探了林婉儿、谢阿蛮、谢屹、王珩……却偏偏,绕过了他。他当时竟隐隐生出一丝期待,期待她也能来问问他,哪怕只是形式上的关切。可她偏不来。那份被刻意忽视的感觉,让他不悦,更让他记住了她的“特别”。直到他按捺不住,主动去问她,她抬起眼,用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望着他,语气平淡无波:“公子,你服五石散了吗?” 那一刻,他几乎想为她这大胆又精准的“反击”喝彩!
房顶与枇杷树。 她第一次爬上房顶看风景,得了风寒,病恹恹了一天。病刚好,竟又上去了!她背对着他,坐在屋顶,像个不服输的孩子般自言自语:“……要经常上,不信次次都染倒霉病……” 那般执拗的生机,让他失笑。还有她坐在枇杷树上,剪着那张酷似顾明允的小像,故意气他,问他是否认识,请他“帮忙引荐”……中秋白日,她坐在树上啃着胡饼,还得意洋洋地邀他上树“共度佳节”……这些举动,哪里还有半分才女的矜持?却又那般鲜活,真实得刺眼。
山野。 她放肆的呼喊,她翩然的旋舞,那挣脱了所有束缚的生命力,如同最炽烈的光,瞬间照进了他内心深处那片被权谋和算计占据的荒原。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完全剥离所有伪装,如同山野精魄般的模样,那份蓬勃的生命力曾狠狠撞击他的灵魂。
最后,是她得知他即将离开时,那如释重负、拼命压抑却依旧从眼角眉梢泄露出来的欢欣……那张笑脸,此刻想来,竟比任何哭泣都更让他感到刺痛
这些纷至沓来的记忆,清晰得仿佛昨日。
……那些鲜活灵动的模样,与眼前密报中“抑郁成疾”的形象,形成了残忍的对比。
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阮郁扪心自问。
这些点点滴滴的汇聚,难道还不足以证明,这个叫苏小小的女子,于他而言,早已超出了“棋子”的范畴,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时,已在他心底占据了独一无二的位置?
身为旁观者,玄墨或许看得分明。而他自己,直到此刻,直到听闻她病倒的消息,直到对着这方与她相关联的、已然碎裂的砚台,才恍然惊觉——
是了。
若非早已心动,何以记得如此清晰?若非在意,何以因她的疏离而愠怒,因她的欢欣而挫败,又因她的病讯而……心绪不宁?
这认知如同惊雷,炸响在他一贯冷静自持的心湖。
他猛地站起身,在书房内踱了两步,目光再次落回那堆碎砚上。
谢清可以摔碎这方石头。
但苏小小这个人,她内核的那份“坚”,不该被世俗的流言和打压所摧毁。
他不能亲自前去,但他必须做点什么。
“玄墨。”他沉声唤道。
玄墨应声而入。
阮郁指着案上的碎砚,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寻一个绝对可靠的匠人,用最好的金缮手艺,将最大的一片……不,不必完全修复,保留其碎裂的痕迹,用金线勾勒即可。要快。”
“是。”玄墨领命,却又迟疑,“公子,这是……?”
阮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手腕沉稳地落下四个字:
石碎韫在
他没有署名。
“将此砚,连同这张字条,还有……”他顿了顿,从抽屉深处取出一个不起眼的小锦盒,里面是一支品相极佳、据说有安神定惊之效的老山参,“一并送去钱塘,交给梅溪散人,他知道该怎么做。务必,送到她手上。”
他要让她知道,他知晓她经历的风暴,也知晓他自己的处境(这碎裂的砚台便是隐喻)。但他更想告诉她——外在的形骸或许会受损,但内里蕴藏的光华(韫),永远不会消失。
这不是怜悯,不是施舍。
这是一种基于深刻理解与共鸣的……支持与期许。
更是一份,他迟来的、隐晦的确认。
确认她在他心中的分量,已然不同。
玄墨接过东西,肃然应下,转身离去。
阮郁独自站在窗前,望着钱塘的方向,心中那份因谢清和建康琐事而生的郁气,似乎被一种更为深沉、更为明确的目标感所取代。
苏小小。
我们之间,不该就此止步。
这方碎砚,便是新的开始。待我归来之日,便是棋局另开之时。而这一次,他要的,不再仅仅是一颗有趣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