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方过,钱塘的天气依旧带着夏末的余威。日头白晃晃地悬着,午后时分,热气蒸腾,只在早晚间,才从那西湖水面拂来几丝掺着水汽的、略显干爽的凉风,提醒着人们时节正在悄然转换。院中那几株晚开的玉簪,依旧吐露着洁白芬芳,而墙角的凤仙花,颜色却不如盛夏时那般浓烈鲜妍,透出些许疲惫的沉静。
这日午后,我正对着范先生指出需“往静处寻、往活处悟”的《良宵引》反复揣摩,试图在指法收敛的同时,寻得那一丝内在的流动气韵。贾姨坐在廊下,就着明亮的天光,缝制一件准备入秋穿的夹衣,针脚细密匀净。
院门外传来熟悉的、不疾不徐的叩门声,伴随着一道清朗温和的嗓音:“苏娘子可在?”
是王珩。
我放下琵琶,起身相迎。贾姨也已放下针线,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是王公子来了,快请进。”
王珩迈步进来,今日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薄绸长衫,衣袂随风轻拂,更显得身姿俊逸,风度翩翩。他手中拿着一卷书,脸上带着惯有的、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先向贾姨拱手问好,这才转向我。
“苏娘子,多日不见,一切安好?”他目光清亮,落在我身上,带着纯粹的、友人间的关切。
“劳王公子挂心,一切都好。”我敛衽还礼,请他廊下坐下,“公子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贾姨已利落地端来了用井水镇过的薄荷饮,清凉的气息瞬间驱散了些许午后的燥意。
王珩接过饮子,道了谢,才笑道:“前几日随家叔去了趟吴兴访友,昨日方回。偶得一首咏秋之作,自觉尚有几分意趣,想起娘子素来见解独到,特携来请教。”他说着,将手中书卷递过,并非正式拜帖,而是他亲笔所书的诗稿。
我接过展开,墨迹犹新,笔力遒劲洒脱。诗是五言,写的已是初秋景象,意象开阔,遣词清丽,更难得的是其中透出的那份对季节流转的敏锐感知与疏朗心境。
“公子此诗,已得秋之神韵,尤其‘蝉噪林逾静,风荷送晚香’一联,动静相宜,夏末秋初之景宛在眼前。”我细细品读后,由衷赞道。
王珩眼中闪过欣喜之色,抚掌笑道:“知我者,苏娘子也!我写此句时,便觉唯有捕捉这转瞬即逝的时节交替,方不负这钱塘风物。”他顿了顿,又略带探讨意味地问,“只是这尾联‘莫道炎威减,新凉已暗生’,总觉得‘暗生’二字或可再斟酌,娘子以为如何?”
我们便就这诗中字句、意境探讨起来。他见解独到,言辞雅致,既能引经据典,又不拘泥古板,交流起来甚是酣畅。谈及兴浓处,他忽而道:“如此时节,枯坐论诗,未免辜负。不知娘子可愿携琴,往孤山放鹤亭一游?彼处地势高,或有凉风,湖光山色亦别有一番滋味,正当合奏一曲《风入松》。”
《风入松》曲调清越,正合这夏秋之交的天气。我见他目光恳切,确是出于对自然与音律的共同热爱,而非他意,便点头应允:“公子雅意,敢不从命。”
贾姨见状,自是支持,忙帮我将琵琶用布囊装好。
孤山之上,树木依旧葱茏,但仔细看去,某些树梢已悄悄染上了极淡的黄色。放鹤亭翼然立于山腰,视野极佳,俯瞰下去,西湖水面在日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远处雷峰塔影静默。亭中果然比山下凉爽些,时有山风穿亭而过,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
我们在亭中坐下。王珩并未携带乐器,只负手立于亭边,远眺湖山,深深吸了口气,叹道:“虽余暑未消,然此间风物,已透清嘉之致。”
我调试了一下琵琶弦音,在这开阔山间,琴音似乎也变得更加清透。我弹奏起《风入松》,力求表现出那松涛阵阵、清风拂面的意境。王珩静静聆听,目光悠远,直到一曲终了,余音散入山风林籁之中。
“妙极!”他转过身,眼中满是激赏,“娘子此曲,清越入云,令人心神一畅。比之前次听闻,更为圆融。”他走回石凳坐下,兴致勃勃,“我虽不善器乐,然近日读《乐记》,于‘大乐与天地同和’略有心得,可否与娘子探讨一二?”
于是,我们的话题又从诗转向了乐理。他读书广博,虽不精于演奏,但对乐理的理解却颇有见地,尤其强调音乐与自然、与心性的契合。听他侃侃而谈,时而引述先贤论述,时而结合眼前景致,倒让我对云娘子、范先生等人的教导,有了更深一层的领悟。
“譬如这山风过松,”他指着亭外摇曳的松枝,“其声飒飒,自有其天然节奏。我等奏乐,若能体悟这天地自然之韵律,而非仅仅拘泥于谱本工尺,则音自生动,意自高远。”
这话与范先生所说的“活”气,与云娘子强调的“本心”,隐隐相通。我点头称是:“公子所言甚是。音律之道,终究是心性的流露。”
我们在这湖山清风间,谈诗论乐,不觉日头西斜。湖面被夕阳染上温暖的橘色,波光柔和。山风渐带凉意。
王珩看了看天色,体贴道:“天色向晚,我送娘子回去罢。”
回程的路上,我们依旧聊着方才未尽的话题,气氛融洽而自然。他并未如阮郁那般带来无形的压力,也没有任何逾越的言行,只是纯粹地分享着对文学艺术的见解与热爱,如同一位难得的净友。
快到西泠小院时,他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险些忘了,在吴兴偶得一歙砚,石质温润,发墨极佳,我瞧着合用,便多带了一方。娘子平日书写诗文,或能用上。”
这礼物比起阮郁所赠,更显随意与实用,透着友人间的记挂。
我略一沉吟,并未推拒,坦然接过:“多谢公子厚意,小小愧领了。”
他笑容舒展:“区区一方砚台,能助娘子笔下生花,便是它的造化了。”送至院门口,他便拱手告辞,并不逗留,“今日与娘子论诗听琴,获益良多,改日再会。”
看着他青衫磊落、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心中一片宁和。与王珩这般君子之交,如同品一盏清茗,余味悠长,不灼不燥。
回到院中,贾姨已点亮了油灯,昏黄温暖的光晕充满了堂屋。她看着我,脸上带着欣慰的笑意:“王公子是个实在人,学问好,性子也好。”
我点点头,将那块歙砚取出,在灯下细看,石色青黑,触手温润,确是一方好砚。
夜色渐浓,窗外传来秋虫初起的、试探性的鸣叫。我摩挲着冰凉的砚石,心想,在这纷扰世间,能得一知己,谈文论艺,寄情山水,亦是一大幸事。
只是不知,这般宁静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