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郁视角)
玄墨将那只空了的锦盒置于书案一角,无声退下。书房内重归寂静,只余窗外偶尔掠过的雁鸣,划破钱塘秋日高爽的天空。
指节轻轻敲击着紫檀木光滑的桌面,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苏小小的反应,不出所料,亦……全在预料之中。
“收下了?”他当时问得平淡。
“是。苏娘子收下了所有物品,言是‘白露节礼’。秋梨膏与友伴分食,笔墨纸张留用,诗集……命贾氏收好。”玄墨的回报向来精准,不掺丝毫情绪。
没有惶恐推拒,没有欣喜谢恩,甚至没有多余的询问。只是平静地“收下”,然后……“分食”、“留用”、“收好”。像处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邻里馈赠,将那隐含其中的、超越寻常的关切与心思,轻飘飘地化于无形。
呵。
阮郁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分辨不出是嘲弄还是欣赏。
他赠她歙石,喻她“石韫玉而山辉”,她将之深藏匣底,引发出对金石毒物的警惕与排查。他登门拜访,言语试探,她或冷淡以对,或直言逐客,甚至落下那一滴他至今未能参透缘由的泪。如今他投其所好,送上雅致实用的节礼,她依旧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不接招,不回应,只用最寻常的态度,将这无形的交锋消弭于日常。
这份定力,这份于无声处构筑壁垒的心智,远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便是京城那些自诩聪慧的贵女,在他阮郁这般步步为营的接近下,也早该方寸大乱,或羞怯,或迎合,或欲擒故纵了。
唯独她,苏小小,像西湖深处最沉静的一涡水,任你风吹涟漪,我自岿然不动。不,她甚至并非不动,而是用一种他前所未见的方式,将他的所有“风”,都化解成了无关紧要的“微澜”。
这感觉,新鲜,且……愈发有趣了。
那日檐下听琴,秋雨泠泠。她指下的调子不算精妙,甚至带着些许生涩的漂泊感,可那琴音里,却有一种与这年纪、这身份极不相符的……孤寂与苍凉。还有那滴泪,滚烫,突兀,砸在琴身上,也仿佛在他心湖投下了一颗细微的石子。
她为何落泪?因雨气迷眼?他自然不信。那泪里蕴含的情绪太过复杂,绝非简单的伤春悲秋。像是对某种巨大悲恸的隐忍,又像是对既定命运的无声抗争。
她在想什么?她那双清凌凌的眸子里,究竟藏着怎样一个世界?
调查她的背景,简单得近乎乏味。父母早逝,依托姨母,清贫度日,师从几位钱塘有名的学士乐师,颇有才名,性情沉静。一切合乎情理,毫无破绽。可偏偏是这毫无破绽之下,藏着让他都感到难以捉摸的灵魂。
漕运案的线索如同陷入泥沼,钱世铭、王崇、陈望……一个个名字背后是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牵一发而动全身。在这令人心烦的僵局里,探究苏小小,倒成了为数不多的、能让他感到兴致盎然的事情。
他甚至有些恶劣地想,若他此刻将漕运案的一角掀开,让她看到这平静钱塘下的暗流汹涌,看到他与她所处的世界是何等不同,她是否还能保持那份令人着恼的平静?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按下。还不到时候。
“公子,”玄墨去而复返,低声禀报,“谢世子又往林小姐处去了。”
阮郁眉梢微挑。谢屹对林婉儿的心思,几乎摆在了明面上。他那位心思玲珑的表妹,怕是正不胜其烦,却又碍于情面与两家关系,不得不虚与委蛇。想起林婉儿那看似温婉实则疏离的姿态,再对比苏小小毫不掩饰的排斥,阮郁忽然觉得,自家表妹的手段,在某些时候,反倒显得落了下乘。
至少,苏小小的“不假辞色”,真实得让他觉得……干净。
“由他去。”阮郁淡淡道。谢屹的执着,于他而言,并无坏处,至少能牵制林婉儿部分注意力。他那位好母亲和姑姑的联姻打算,他心知肚明,但目前,他并无意顺着她们的剧本演下去。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空锦盒上。
她将诗集“收好”,是暂且搁置,还是……会看?
那本诗集,并非随意挑选。是他早年游历时,偶然所得的前朝孤本抄卷,其中诗句多山水之趣,隐逸之思,偶有几句关乎命运无常的感慨,与他感觉中的她,隐隐契合。他想知道,她读到那些诗句时,会是何种神情。
或许,他该再寻个由头,去西泠桥边走走。
不是为了漕运案,也不是为了应付家族。
只是想再看看,那只栖息在西泠湖畔,看似柔弱,却屡屡能从他布下的无形之网中轻盈脱身的小小雀鸟。
下一次,她又会如何应对?
阮郁端起手边已然微凉的茶,呷了一口,眸光沉静,深处却燃着一簇幽微难辨的火焰。
猎手与猎物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并非看上去那般分明。
(第二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