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阿蛮那一声击掌,将廊下微妙的静谧击得粉碎。她目光灼灼地盯着白琯,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白琯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一怔,随即笑了,露出编贝般的细齿,她随意地靠坐在石桌边缘,一条腿还轻轻晃荡着:“谢小姐这么抬举我?我不过是个跑码头卖唱的,见识的可多是迎来送往、人情冷暖,高门大院里的弯弯绕绕,我可未必懂。”
“哎呀,管他高门矮门,人心不都差不多?”谢阿蛮不以为然地摆手,竹筒倒豆子般将沁芳亭所见、林婉儿的态度变化、以及自家兄长的执着,快速讲了一遍。她言语直白,带着武将之家特有的利落,末了,气鼓鼓地总结,“白娘子你说,那林婉儿是不是故意的?先是若即若离,给点甜头,等我大哥上了心,她又立刻抽身!这不是玩弄人心是什么?”
我默默听着,并未插言。贾姨又端来一碗薄荷汤递给白琯,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回灶间,留给我们说话的空间。
白琯捧着粗陶碗,指尖感受着碗壁的冰凉,听得十分专注。她时而挑眉,时而抿嘴,待谢阿蛮说完,她仰头喝了一大口薄荷汤,长长舒了口气,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谢小姐,照你这么说,那位林小姐,怕是压根就没看上你大哥。”
她这话说得直接,像一把小刀子,唰地挑开了那层谢阿蛮不愿直视的窗户纸。
谢阿蛮脸色一僵:“可她……”
“可她偶尔会给你大哥好脸色,甚至问起伤疤,对吧?”白琯打断她,眼神里透着一种在风月场中练就的洞察,“谢小姐,你想想,若一个女子真心悦慕一个男子,会是这般忽冷忽热、进退有度的模样么?尤其是在你大哥明确表示好感之后?真正的倾心,是藏不住的慌乱,是忍不住的靠近,哪怕再矜持,眼神里也会透出光来。”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我,又回到谢阿蛮脸上,语气带着几分看透的淡然:“依我看,那位林小姐,心思深着呢。她或许并不讨厌谢世子,甚至可能因他的身份和军功有几分敬重。但这几分敬重,远不足以让她动心,更不足以让她背离她自己真正想走的路。她所有的‘好脸色’,不过是她那种出身的小姐,习惯性的、不失礼数的应对罢了。一旦察觉到对方可能越过她划下的界线,她自然会立刻退回去,用最得体也最伤人的方式——比如,‘身子不适’。”
我心中微动。白琯这番话,虽带着市井的直白,却意外地精准,与我所观察到的林婉儿何其相似。她所有的行为逻辑,都围绕着她自身的利益和目标,阮郁才是她的核心,谢屹……或许连棋子都算不上,顶多是个需要妥善应付的“麻烦”。
谢阿蛮愣住了,张着嘴,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她并不愚钝,只是关心则乱,此刻被白琯毫不委婉地点破,那些被她忽略或不愿深想的细节,瞬间清晰起来。
白琯看着她变幻的脸色,语气缓和了些,带着点劝慰的意思:“谢小姐,我说话直,你别见怪。要我说,你与其想着怎么去劝你大哥,不如想想,怎么让他自己看清这一点。旁人说破天,不如他自己撞一回南墙。更何况……”她歪头笑了笑,带着点狡黠,“你大哥是统兵的人,在战场上什么阵仗没见过?情场这点挫败,兴许难受一阵,但绝不至于就此消沉。你把他想得太脆弱了。”
“我……我不是觉得他脆弱,”谢阿蛮下意识反驳,声音却低了下去,“我只是……不想看他被耍弄……”
“是不是耍弄,还得你大哥自己判断。”白琯跳下石桌,拍了拍手,“感情这事啊,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咱们外人,急破了头也没用。”她说着,目光不经意般掠过我的脸庞,那眼神里似乎又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像是透过我,看到了某种她熟悉又叹息的影子。
她转向我,笑容重新变得明快:“苏娘子,谢小姐,薄荷汤很好喝,多谢款待。我那边还得练会儿新曲子,就先回去了。” 她说着,冲我们挥挥手,也不走正门,竟是助跑两步,极为灵巧地再次攀上院墙,翻身落回自家院子,留下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院子里又只剩下我和谢阿蛮。
蝉鸣依旧聒噪,但气氛已然不同。
谢阿蛮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眉头依旧蹙着,但眼中的焦灼之火明显弱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思。她喃喃道:“自己撞南墙……看清……”
我这才轻声开口:“阿蛮,白娘子话虽直,却有道理。世子是明白人,有些事,需要他自己去经历和领悟。你过多干预,反而可能适得其反。”
谢阿蛮抬起头,看了看我,又望了望那堵隔开两个世界的院墙,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要把胸中的郁闷都吐出来。
“罢了罢了!”她忽然甩了甩头,像是下了决心,“你们说的对!我再急也没用!反正……反正我看那林婉儿也不敢真对我大哥怎么样!大不了……大不了以后我多盯着点,不让她有机会耍更过分的手段!”
她这算是暂时接受了现状,虽然依旧心有不甘。又坐了片刻,喝了半碗凉透的茶,她便起身告辞了,脚步比来时沉稳了些许。
送走谢阿蛮,我回到廊下,看着石桌上那几只空了的陶碗。
白琯……她看人看事的眼光,竟如此毒辣。这份通透,绝非寻常乐伎能有。而她看我时,那偶尔流露的、仿佛洞悉一切的怜惜,究竟从何而来?
还有那份被阿蛮点出的“相似”……我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自己的脸颊。
镜中花,水中月。看似相近,实则隔着一整个红尘。
我转身,抱起廊下的琵琶,指尖轻轻拨动琴弦。
云娘子说,要“透”。
或许,先要看清自己,才能看清这迷局中的每一个人。
(第二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