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业的书房,烛火通明。窗外夜色沉静,唯有夏虫不知疲倦的鸣叫,衬得室内更加静谧。阮郁端坐于书案后,面前摊开着的是今日刚从漕运司衙门带回的几卷档案副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近年钱塘漕粮的出入明细。他指尖蘸墨,朱笔在一旁的空白纸上偶尔勾勒几笔,眉头微蹙,似乎在梳理着某些不易察觉的脉络。
玄墨如同往常一样,无声地立于阴影处,随时听候吩咐。
夜渐深,更梆声隐约传来,已是二更时分。阮郁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正准备唤人换热茶,忽地,一阵极其隐约、却异常清晰的怒吼声,如同沉雷般,穿透夜色,隐约从西边院落方向传来!
那声音……是谢屹?
阮郁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抬眼望向西边,眸中闪过一丝讶异。谢屹性子沉稳内敛,极少如此失态,尤其是在这深夜时分。能让他发出这般近乎失控的怒吼,定然是发生了极不寻常的事情。
几乎是同时,玄墨的身影微动,低声道:“公子,是谢公子院中。”
阮郁微微颔首,并未立刻派人去探问。他与谢屹虽为表亲,同住一府,但彼此都有自己的界限和空间,若非必要,他不会贸然干涉对方院内私事。更何况,谢屹此人极重颜面,此刻派人去问,无异于打他的脸。
他重新拿起笔,但注意力已难以完全集中在案牍之上。那声怒吼之后,西院似乎传来一阵短暂的、细微的骚动,但很快又归于平静,只余下守夜护卫比往常更显警惕的巡逻脚步声。
“看来,我们这位谢表哥,今夜是难以安枕了。”阮郁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他大致能猜到,此事多半与他那个精力过剩、行事不拘一格的表妹谢阿蛮有关。只是具体缘由,尚不清楚。
次日清晨,阮郁起身洗漱,在院中慢行活动筋骨时,敏锐地察觉到府中的气氛与往日有些微不同。下人们依旧各司其职,但眼神交汇时,似乎多了些心照不宣的闪烁,低声交谈时也更显谨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欲言又止的八卦气息。
当他来到花厅用早膳时,这种异样感得到了证实。
阮玉已经在座,小口喝着粥,见到他,乖巧地问安,但眼神却有些飘忽,似乎不敢与他对视。
阮涣也哈欠连天地走了进来,一坐下就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道:“郁兄长,你昨晚听到动静没?西院那边,谢表哥好像发了老大脾气!听说……跟阿蛮表姐有关?” 他语气里充满了好奇和打探。
阮郁慢条斯理地夹起一筷小菜,神色如常:“未曾留意。许是你听错了。” 他一句话便将阮涣的试探堵了回去。
阮涣碰了个软钉子,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不敢再多问。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谢屹虽严令禁止那晚当值的亲兵泄露消息,但府中人多眼杂,尤其是谢阿蛮被禁足、房间被搜查、话本被焚毁这等明显带有“惩戒”意味的举动,根本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上午,阮郁在书房处理公务间隙,玄墨进来添茶,顺势低声禀报了探听到的、已经在下人中小范围流传的“版本”。
“公子,昨夜之事,大致清楚了。”玄墨声音平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据说是谢小姐不知从何处请来一位江湖术士,于子夜时分潜入谢公子房中,欲行……驱邪之法。过程中似乎……冒犯了谢公子,具体细节不详,但结果便是谢小姐被禁足,其房中杂书也被尽数焚毁。”
尽管早有预料,但听到“驱邪”二字,阮郁执笔的手还是顿在了半空。他抬起眼,看向玄墨,向来沉静无波的眸子里,罕见地掠过一丝极其明显的错愕和……荒谬感。
“驱邪?”他重复了一遍,仿佛确认自己是否听错,“谢阿蛮?为她兄长……驱邪?”
玄墨垂首:“下人之间流传的说法是如此。据说,谢公子对此极为震怒。”
阮郁沉默了。他放下笔,身体向后靠进椅背,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
谢阿蛮为何会觉得谢屹需要“驱邪”?联想到近日谢屹对林婉儿那略显特殊的关注,以及谢阿蛮对林婉儿毫不掩饰的敌意……阮郁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这荒唐举动背后的逻辑。
他不由得失笑,摇了摇头。这个谢阿蛮,果然是不能以常理度之。行事之大胆,想法之跳脱,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居然能想到用“驱邪”这种法子来“拯救”兄长,也真亏她想得出来!
可以想象,谢屹当时是何等的震怒与窘迫。被亲妹妹当成中邪的对象,还在睡梦中被如此“对待”……这对于一向威严冷峻、注重形象的谢屹来说,恐怕比在战场上吃个败仗还要难以忍受。
“消息是如何走漏的?”阮郁问道。谢屹治下极严,他既已下令封口,按理说不该传得如此之快。
玄墨回道:“谢公子院中亲兵口风甚紧。消息源头,似乎是后院负责浆洗的仆妇,以及……一些早起洒扫的粗使丫鬟,根据所见蛛丝马迹拼凑推测而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林小姐院中的丫鬟,今日似乎也格外活跃些。”
阮郁了然。深宅大院,从来就没有真正的秘密。尤其是这种带着强烈戏剧性和八卦色彩的事件,更是下人们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谢屹能管住直属下属的嘴,却管不住所有人的眼睛和猜测。而林婉儿那边……想必是乐见其成,甚至可能推波助澜。
他甚至可以想象,此刻的林婉儿,定是在她的听雪轩里,一边优雅地品着茶,一边尽情嘲笑着谢阿蛮的愚蠢和谢屹的狼狈。
“知道了。”阮郁挥了挥手,示意玄墨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阮郁望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屋宇,落在了西边那两个相邻的院落。
谢屹此刻,怕是余怒未消,又添了几分被流言困扰的烦闷。
而谢阿蛮,想必正在禁足的院子里,懊悔不迭,又或许……依旧觉得自己“情有可原”?
至于林婉儿……她大概正享受着这出由谢阿蛮主导、谢屹参演的闹剧带来的乐趣。
阮郁端起已经微凉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深邃的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这钱塘别业的夏日,因为这几位的存在,倒是比预想中……“精彩”了不少。